第七百六十章 不对 (第3/5页)
说自己年少无知,不够真诚。调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极有可能会多挨一剑。
干脆什么都不说。何况这会儿,随便说句话都会浑身绞痛,这还是裴旻有意无意,并未遗留太多剑气在陈平安小天地。所以陈平安还能忍着疼,一点一点将那些稀碎剑气抽丝剥茧,然后都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先前在寺庙门外,与崔东山交待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笼中雀小天地后的一枚白玉簪子,一定要迅速将其收入囊中。
若是笼中雀破碎,同时又无白玉簪子掠空,就让崔东山什么都别管,只管逃命,争取以最快速度往南逃命,尽早与姜尚真汇合。
所以崔东山在天地隔绝之时,就会立即飞剑传信姜尚真,密信肯定内容不多,大概就是类似一句“速速赶来问剑裴旻”。
到时候陈平安如果还有一战之力,就可以走出崔东山暂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联手崔东山和姜尚真。哪怕已经身负重伤,陈平安终究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其实先前这一战,只说险象环生的问剑过程,其实还不算是真正的凶险,陈平安只怕裴旻万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或者与那仙人韩玉树是同道中人,裴旻一个不管不顾,直接以飞升境剑修境界,选择倾力一剑斩杀自己。
裴旻愿意先以一截伞柄问剑黄花观,看似没有太重的杀心,可在陈平安先前看来,要归功于学生崔东山的现身,让裴旻心生忌惮。而崔东山又一语道破对方身份,接连拎出左右、刘十六和白也三人,摆出一副求死架势,更是一记神仙手。崔东山就是明摆着告诉裴旻,他们先生学生二人,今夜是有备而来。
所以说下棋一事,无论是自己落子天宫寺外,还是明知面对裴旻,一样能够算计人心,这个学生在棋术一道,都是自己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叹了口气,“知道你还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这个人比较怕麻烦,倒不是担心你去文庙那边告状,而是约定还没完成,不好随便离开此地。不妨与你说件事情,我勉强能算是陆台的师父,之一。那孩子身为剑修,却恐高,其实不是装的,是因为他年少时,在陆氏藏书楼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写的剑谱,所谓剑谱,其实就是里边藏有四把本命飞剑的四道精粹剑意,那孩子傻乎乎问剑一场,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损了,不然换成一般的剑修,有他那资质,加上陆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婴剑仙。”
陈平安说道:“明白了。前辈的行踪,不会流传开来。”
一个年轻晚辈如此识趣,反而让裴旻有些于心不忍。
陈平安却说道:“我知道陆台,就是那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有人想要针对我,而且手段极其巧妙,不会让我一味吃亏。所以没关系,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刘材,是等那个幕后人。”
藕花福地镜心斋的指剑术。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个“陆台的师父之一”,线索逐渐清晰,终于被陈平安提起了一条完整脉络。
大泉王朝,浣纱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剑术裴旻共同所在的那个王朝,也有一座天宫寺,曾经也有皇后祈雨天宫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宫寺,还曾经留下过一桩典故。
当年在小镇家乡,因为一片槐叶飘落的缘故,陈平安选择遇姚而停。在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类似白纸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飞鹰堡,那个施展了障眼法的汉子,的的确确是露过面的,当时与出门的陈平安擦肩而过,那会儿陈平安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却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时的陈平安,根本想不远。
看来与裴旻一样,天宫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招呼”,是一种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个年少时赠送糖葫芦的汉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与陈平安埋好了伏笔,只看陈平安愿不愿意,能不能多想几步,是否涨了记性,确信那匪夷所思的种种万一,就真是处处是那万一。
当年与陆台两人结伴游历,陆台曾经开玩笑,因为瞧不起陈平安的那枚养剑葫,陆台亲口说过他有一件养剑葫的老祖宗,所以后来听闻年轻十人,陈平安才会将其与剑修“刘材”联系起来。
陆抬,剑术裴旻,距离观道观入口处并不算远的桐叶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样是天宫寺祈雨过后顺利称帝。
都是细细碎碎的零散线索。
就像当年游学路上,一本江湖演义小说,李槐只对那些大侠们惊心动魄的打杀场景感兴趣,小宝瓶却更感兴趣那些在书上,都没能说上一句话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飞鸟劝客声的山山水水。其实两者皆可,可翻书可以如此随性,书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陈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一字了。
裴旻没来由问道:“与你师兄左右学了几成剑术?”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到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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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旻剑气小天地被先生随便一剑打碎,先生又跟随裴旻去往别处后,崔东山先飞剑传信神篆峰,然后重返禅房院外,翻墙而过,大步向前,走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国公爷。
看来被那道剑光吓得不轻,呆头鹅似的杵在门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离着禅房门口还有十余步,怒道:“你瞅啥?!儿子看爹两行泪啊?那还不给我哭!”
高适真笑了笑,没有老裴护着屋门,风雨飘摇,老人已经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个拧腰蹦跳,落在距离禅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对高适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顾自骂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儿子,天经地义!”
然后当白衣少年转过身,高适真看到那张脸庞,一个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门。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撤去那张高树毅脸庞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与姓高的,那是贼有缘分。”
高适真沉声道:“他会有你这样的学生?有些玩笑,开不得。”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气不气?”
言语之间,竟然又变成了一张高树毅的脸庞。
高适真眯起眼,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攥拳在身后,“觉得好玩,就继续。”
那个“高树毅”捶胸顿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树毅大不孝,果然该死啊。”
高适真冷声道:“很好玩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一步横移,走出一个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个“高树毅”。
大雨滂沱,就那么砸在年轻人身上,很快变成一只落汤鸡,年轻人沉默无言,神色哀伤,就那么直愣愣看着高适真。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边,有愧疚,埋怨,怀念,不舍,哀求……
而白衣少年则继续一步一步横移,晃晃悠悠,不断挪步远离那个年轻人。
心如刀割的高适真低下头,喃喃道:“恳请仙师收起术法。”
缓缓抬起头,高适真侧过身,这位老态龙钟的国公爷,不经意间弯腰更多,神色黯然,说道:“仙师进屋坐。”
崔东山却笑问道:“当真不多看几眼?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高适真摇摇头,率先转身走向屋内落座。
崔东山就让那“高树毅”移步,站在窗口那边。
进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东山伸长脖子,看了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点点头,“老高你确实是该来这寺里,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东山双手搭在椅把手上,开始晃荡椅子不断“挪步行走”。
相传裴旻剑术,掷剑入云,剑光透空,落剑别洲,可与日月争辉,令人神往。
高适真说道:“此处是佛门清净地。”
崔东山笑道:“心定了,哪里不是佛门清净地,只是个心不定,倒还好说,入寺烧香有用,禅房抄经也有用,可若是一个人心坏了,任你在菩萨脚下磕头不停,灵山依旧远在天边不可求。更怕一个人心坏而不自知,祈福消灾不灵验,反而会埋怨菩萨们不帮忙,你说该怨谁才算讲理?”
高适真说道:“仙师你想问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崔东山停下椅子,双手环胸,两只雪白大袖垂下,换了个姿势,身体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单手托腮,“只管开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来,就轮到你只管开口了?大泉申国公府的国公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个,不如屋里这个,屋里这个,又不如坟里躺着的那些。”
高适真开始闭目沉默。
崔东山哈哈大笑起来,“高老哥真生气啦,犯不着。”
窗外那个年轻人开始伸手拍打窗户,如敲心扉,不断在雨声中念叨着一句心声,“不要死”。
高适真忍不住老泪纵横,抬头痴痴望向窗口。
崔东山一挑眉头,有点意思,这个老高演技不错啊,崔东山还是担心先生那边的战况,就没心情与高适真比拼演技了,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屋里屋外的,都别假装伤感了,当年高树毅的尸体是被带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国公府偷偷摸摸为高树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后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晓得糊弄我,其实比糊弄鬼还难。”
高适真瞬间眼神冷冽,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信口开河”的白衣少年。
当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时候,可能是肌肤白皙又一身雪白的缘故,一双眼眸就会显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较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以国公府的底蕴,你竟然一直没有让高树毅以山水神灵之姿,重见天日,没有将其纳入一国山水谱牒。当年等到高树毅的尸体从边境运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师帮忙聚拢魂魄,可到最后的魂魄残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会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储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错的选择。”
高适真其实是有话可说的,但是绝对不能讲。
因为当年那场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剑仙曾经说过一句话,让高适真极为忌惮。
“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为防万一,就根本不敢让高树毅的残余魂魄,塑金身建祠庙享香火。但是要说让高树毅去当那身份隐蔽的淫祠神灵,高适真又不舍得,更怕被那陈平安哪天重游故地,再循着蛛丝马迹,又将高树毅的金身打碎,那就当真等于是“下辈子投胎,再杀一次”了。
崔东山轻轻捻动手指,一脸可怜兮兮望向那个高适真,对方心神转动如流水,其实却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检心念如翻书,高适真依旧恍然不觉。
只是崔东山有些埋怨先生,当年这种壮举,这等豪言,都不与学生说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东山其实哪怕不动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样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当先生在身边,当学生的,就比较惫懒不爱想事情了。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国公府密室里边的那盏油灯,我回了蜃景城,帮高老哥添油啊。”
高适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适真颓然落座。
崔东山则站起身,走到屋门口那边,斜靠屋门,背对高适真,白衣少年双手笼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亏,又给我逃了命,我肯定让你陪着高树毅做伴,每天都相依为命,面对面的,魂魄纠缠,分不清谁是儿子谁是爹。这都不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偶尔你会把高树毅当那昔年爱妾,高树毅偶尔把你当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叶洲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儿,不缺这么一桩腌臜事。”
高适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着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着返回天宫寺。
崔东山笑道:“回了。”
一把笼中雀缓缓收起。
是先生独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与那裴旻并肩现身,只不过先生留在了天宫寺山门口,裴旻则直接出现在了禅房外的院子。
崔东山转过头,笑容灿烂道:“高老哥,回见啊。”
崔东山走出禅房,一步来到寺庙门外。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笑道:“没事,伤重,却没有伤及大道根本。”
崔东山点点头,心声言语道:“姜尚真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三人联手,大可以试试看。”
陈平安摇摇头,“不至于。先回黄花观,路上跟你说细节。不过等会儿进入蜃景城的山水阵法,你来出手。”
离去之前,陈平安面朝天宫寺,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崔东山只好跟随先生,有样学样,在山门外礼敬佛法一次。
两人御风极慢,陈平安详细说了先前那场裴旻压境在仙人的问剑过程。
崔东山竖耳聆听,默默记在心中。
崔东山见先生不再言语,就小声问道:“先生当年就觉得这个站在高适真身边的老管家,不对劲?”
陈平安摇摇头,“看不出深浅,没太在意。”
当年陈平安既不是剑修,武道境界也不够,只记得有个站在申国公身旁的撑伞老者,气势沉稳,所以误认为是一位大隐隐于朝的武学宗师。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做事,还是喜欢这么以礼待人。换成我,就我这随大师姐的小暴脾气,呵,早就对那裴老儿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击,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打不死他,也要吓死他。”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姜尚真,对付一个裴旻,胜算还是极小,三人能够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们赢了?”
“换命有换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数。”
崔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双臂环胸,哼哼道:“今天是这样,可至多再过个百年,还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马,任何两个联手,一个只需要远远护阵,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没处逃,只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剑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贼啊,我跟他半点不熟嘞,所以你们肯定找错人喽。”
陈平安无奈道:“慎言。”
崔东山哦了一声,转去抚掌赞叹道:“不管怎么说,今夜问剑,裴旻愿意祭出全部飞剑,足可见这个老东西剑术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绝对是轻易不出手的。虽说杀力最大的,还是裴旻最后那把专门用来斩杀山上剑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数最少。好个深谋远虑裴老贼!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今夜问剑,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线天’,就太小气了,传出去不好听,等到将来先生天下无敌了,裴旻就没脸说自己当年与先生实打实切磋过剑法。如今四剑齐出,以后裴旻跟人吹起牛来,就底气十足了,指点剑术,能出四剑?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条老命,卯足劲与那陈大剑仙倾力问剑一场啊……”
陈平安愈发神色萎靡,轻声道:“给你一通胡扯说得犯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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