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谓披星戴月 (第2/5页)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着道理一起长大的。
陈平安又拿出一摞书,最上边,是一部《剑术正经》摹本,是陈平安亲手抄录的。
还有几本从大骊京城书铺买来的圣贤书籍和文人笔记。
一起交给喜欢读书的贺乡亭,陈平安说道:“这本《剑术正经》,你们最好都要仔细翻阅,至于其余书籍,各凭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无所谓的。”
贺乡亭接过书籍,与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落魄山的陈先生,郑重其事地作揖道谢。
虞青章欲言又止,挠挠头。
陈平安玩笑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啊。”
两个孩子咧嘴笑了笑,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在年轻隐官这边露出笑脸,而且真诚。
“拜了个好师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剑气长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剑修,都能得到玉璞境前辈当那师父,被悉心传道。”
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两个孩子的脑袋,“修行是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这个道理,可以暂时不用懂。”
两个孩子,重重点头。
陈平安收回手,以心声说道:“于供奉,多说几句,以后得管得严些,不能只盯着他们的修行、破境,不是说一定要多训斥,而是方方面面,都留心几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过做人一事。都说富家宠爱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财货足用,长辈亲爱,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爱,便容易养出骄恣习气,年少骄恣,岂能成贤?”
“尤其虞青章和贺乡亭都是贫寒出身,突然换了个成长环境,生活骤然优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们这些当师父的人,当传道人,言传身教,比起给一两部珍贵秘籍,要更重要。相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钱的,是谁,正是剑修。”
“一些寻常琐碎事务,当长辈的,绝不可代劳。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礼数,定要反复教诲。既然已经身为剑修,要珍惜这份福缘,也要让孩子们养成一个不可漠视他人性命的习惯。虞青章和贺乡亭虽是好友,但是性格迥异,要让虞青章,跟随你行万里路之外,多读些书,开阔眼目,拓宽心境,要让贺乡亭读书之余,多看些身边琐碎事,不能死读书,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学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
陈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于樾如今才是俩孩子名义上的师父了。
其实不太适宜。幸好于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辈,不然就凭这番话,估计就要被记仇几分。
于樾由衷感叹道:“隐官大人,这哪里是絮叨,是剑术,是道法啊。”
想那鸳鸯渚初次相逢,这位年轻隐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气飞扬。
但是今天离别之际,年轻隐官的这番交心言语,才让于樾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剑仙,其实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一位饱读圣贤书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与于供奉说什么客气话。”
陈平安继续说道:“你绝不能让两个孩子在外边,明明他们占理,却被谁欺负。没有什么人情世故,顾全大局。剑修终究就是剑修,剑修必须是剑修。”
“我决不允许从剑气长城离乡的孩子,心性,行事,一个个变得……无比浩然天下,半点不像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如果哪天我发现变成这样,于供奉,那就对不住了。”
“换我来教。”
老剑修沉声道:“流霞洲剑修,于樾绝不让陈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于陈平安的心思细密。
宁姚还是她那种一贯的风格,趁着陈平安与于樾以心声言语,她对两个家乡孩子,各有一番言语教诲,她还是懒得心声言语。
“虞青章,你的练剑资质,只算尚可,到底是怎么块材料,自己得有点数,修行一事就得勤勉,别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别来那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记得多读点书,碰到事情多动脑子,多学学你们隐官。”
“贺乡亭,别被虞青章拉开距离太大,在甲子光yīn之内,至多允许相差一个半的境界,这一口心气不能坠。退一步说,练剑可以境界缓慢,做人不能狭邪。心正则神清,剑心澄澈则剑术通明。”
宁姚神sè淡漠道:“你们两个,给我一字一句记清楚了。”
虞青章和贺乡亭不约而同地颤声道:“记住了!”
一些个五彩天下的密事和内幕,那只大白鹅已经说过了。
一座崭新天下历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
剑斩高位神灵。
独自仗剑远游,问剑一场,重伤道祖的关门弟子。
如今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对于九个剑仙胚子来说,不觉得奇怪,只有一种心思。
宁姚果然是宁姚。
天底下都找不到一个“哪怕只是像宁姚”的剑修。
于樾竖耳聆听,老人其实比俩孩子好不到哪里去。
老剑修听完之后,此刻只有一个感慨。
隐官大人了不起啊。
宁姚抱拳说道:“辛苦于老先生了。”
于樾连忙拱手还礼,“不敢当。”
陈平安祭出符舟,将师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宝瓶洲如今还没有直接去往皑皑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条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
在渡口那边,那条渡船尚未进入龙州地界,与老剑修闲聊了约莫两刻钟,陈平安问了些流霞洲和皑皑洲的风土人情,于樾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谐趣,老剑修不去当说书先生可惜了。
等到于樾三人登上渡船后,陈平安和宁姚站在栏杆附近,挥手作别。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敛,说了自己想要建造一座书楼。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楼附近,都会有自己的宅子,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了,供奉小陌赶巧,与一同上山的客卿仙尉,刚好还有两处闲置宅子,不然他们还真就只能搬去后山了,以落魄山的门风,绝不会因为小陌是位飞升境,仙尉来历极大,就在这种事情为他们破例的。
而后山那边的仙家府邸连绵不绝,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钱砸出来的,将来会拿来让新收的弟子落脚,或是待客,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谱牒弟子人数还少,山主又发话了,使得如今的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住着两人,其余暂时都空着。
小陌找到朱敛的时候,老厨子正在院子里编织箩筐,听说小陌要自己掏钱建造书楼,笑着说没问题,灰蒙山那边的山上工匠,都是现成的人手,手艺不错,不差一座书楼。唯一的问题,就是竹楼附近,真没地儿了,所以小陌当下有三个选择,建在霁sè峰附近,或是建在后山,不然就干脆挑选一座藩属山头,作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会更清爽些。
小陌说不用那么麻烦,如果不坏山上规矩的话,可以将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书楼,他可以将书楼当作一处修道府邸,而且书楼只需要两层高。
朱敛想了想,说小陌兄要是信得过,就交由他建造那座书楼好了,不过是费些工时,就不用给外人送钱了。
小陌意外惊喜,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因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对这位朱老先生的博学多才,无所不精,那是极为推崇的,公子给了个高到不能再高的评价,“没有朱敛不会的手艺,就算当下不会,至多给朱敛三两年光yīn,他就会是这个行当里边当之无愧的宗师,不服气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远游,朱敛这个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敛笑问道:“小陌,书楼可有名字?”
小陌说道:“两茫然楼。”
“好名字。”
朱敛嗯了一声,“有我们公子取名的水准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帮忙取的名字。”
朱敛咦了一声,转头与小陌正sè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轻易出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寥寥几次,足可见公子对小陌的青眼相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敛笑道:“羡慕羡慕。像我那书楼,至今就还没个名字。曾经与公子求过墨宝,终究不成呐。”
小陌难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与自家公子的情分,为何如此?
只是书上说了,处得意之境,莫与失意人说得意事。
小陌毕竟才刚刚上山,不晓得一些内幕,暂时不知那书楼藏书的玄妙。陈平安如果帮忙取名就有鬼了。
所以小陌当下只是转移话题,问道:“我要是留在这边,会不会耽误朱先生的正事。”
朱敛笑道:“干活而言,谈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还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与良人处,如饮醇酒。”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本婉约词,就坐在一旁翻书看。
朱敛忙碌间隙,瞥了眼词集上边的内容,笑着摇头道:“百花开时最思君,百花谢时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当是百花开时最怨君,百花谢时最忆君,无论思与怨,都在百花时。”
才可谓用情极深、起怨极长,不敢恨,只能怨,道尽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无言,随后心悦诚服,转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语连珠,如婀娜仕女从画卷中蹁跹而来,无花自芬芳。”
朱敛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点不差啊。”
小陌心定几分。
他与落魄山,似乎天然契合道心,根本无需自己刻意入乡随俗。
“小陌来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运事。”
朱敛娴熟编织着竹箩筐,随口说道:“强者的善意,是一场温柔的春风。”
小陌合上书籍,刚要说话,跑进来一个刚刚去了趟山门口的年轻道士,涨红脸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来这里就是落魄山!”
那条渡船渐渐远去,如一鸟没长空。
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来的九个孩子,都各有归属了,不再只是待在拜剑台那边埋头练剑了,都有了真正的未来。
小厨子程朝露,成为了隋右边的嫡传。小财迷纳兰玉牒,与掌律长命拜师。
虞青章和贺乡亭,已经跟随老剑修于樾跨洲远渡,先去往皑皑洲密云谢氏,之后会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游历流霞洲,打秋风。
用于樾的话说,就是密云谢氏得笑开花,沾自己的光,等于不用半点香火情,就分到了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神仙钱和天材地宝能少了?
何辜最终还是认了米裕当师父。
其实就是宁姚一句话的事情。
你有什么脸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婴的地仙两境,杀妖战功汇总起来,高居第一,甚至超过了半数的玉璞境剑修。
当时米裕就跟着陈平安站在不远处,虽然宁姚说了句实话,可米裕还是臊得慌。
如果说何辜这孩子一开始是不情不愿,可捏着鼻子也能认米裕当师父,那么于斜回就是死活不愿跟随崔嵬这个“叛徒”学剑了。
甚至当时崔嵬想要将孩子一起乘坐风鸢渡船,带去桐叶洲,于斜回不愿离开拜剑台,气急了,当时与崔嵬说过几句极重的言语,你崔嵬还算是纳兰夜行的弟子,师父都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可以离开的金丹剑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异乡躲起来,一剑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亏心吗?换成我,不死在家乡,也会死在老龙城这样的战场,让我认你当师父?打死我都别想!让我当你师父都嫌磕碜。
崔嵬这位元婴境剑修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默然离开拜剑台。
宁姚的道理很简单,她没有说崔嵬的选择是对是错,也没说于斜回的执拗是好是坏,只是让于斜回自己去证明。
你先学了崔嵬的剑术,以后不用管什么山上的师徒名分,双方问剑一场,分出胜负,凭自己本事让崔嵬在那件事上,与你认错。
孙春王更好商量,宁姚让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内,跻身玉璞境,就可以成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至于白玄,挨了顿训。
修行一事认真点,你这份资质,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错,在家乡那边,撑死了就
是个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有脸说自己不用练剑?当自己是宗垣,还是陈熙?
唯独那个性子软绵的姚小妍,宁姚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让小姑娘胆子大些。
之前在那拜剑台,八个孩子,面对宁姚,一个个噤若寒蝉,手足无措。
这可能就是宁姚的强大之处。
她不用太在意什么,更懒得缝补人心。
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面对宁姚。
其实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这些后来的大剑仙,还是孩子时,面对老大剑仙。
难得开口,骂几句,是有的救,说明练剑资质还凑合。
其实一开始宁姚也没想着说这么多。
只是一到拜剑台,就听说俩孩子要离开落魄山,而且好像还对陈平安怨气不小,宁姚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一来,九个孩子当中,就只剩下两个剑仙胚子,尚未明确师承。
白玄和姚小妍。
所以陈平安打算问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愿意暂时将其收为不记名弟子。
再让那个改名为箜篌的白发童子,是否愿意传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剑术道法。
只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道侣,或师徒,将就不得。
站在渡口那边,宁姚欲言又止,她极少有这种犹豫不决。
陈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宁姚的双手,轻声笑道:“到了飞升城,帮我跟避暑行宫一脉的同僚们问声好,尤其是喊你师娘的郭竹酒,就说她的师父和大师姐都很想她。”
宁姚点点头。
如今的陈平安,跌境惨了,让她有些放心不下。
小陌的剑术再高,再忠心耿耿,再与陈平安投缘。
可终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边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宁姚的眉头,歉意道:“离着大剑仙又远了,不许着急啊。”
宁姚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飞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这个当隐官的,都没有在场,也无道贺,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拧,多出那把从仙簪城得来的拂尘,名字就叫拂尘。
宁姚摇摇头,“你又不是外人,道贺什么。”
陈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样,这可是我从仙簪城那边辛苦抢来的,跟寻常物件,意义大不一样,搁在飞升城,最最适宜,谁让仙簪城敢跟剑气长城比高。”
宁姚说道:“我在飞升城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眼前女子,与她在少女时,还是很不一样的,反正都是最好。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我送送你。”
两人身形化作青白长虹,剑气冲霄,瞬间远离渡口。
坐镇宝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庙圣贤,打开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门。
真正想要进入五彩天下,宁姚还有一段光yīn长河的路程要走,只不过道路安稳,就像人间的官道驿路。
在大门关闭后,老夫子站在白云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与这位文庙圣贤作揖告别。
回到落魄山。
陈平安已经将那把夜游剑,悬挂在竹楼一楼的墙壁上,与那幅对联为邻。
看了眼墙上的在鞘长剑。
世道涂潦意难平,壁上龙蛇飞动。
书桌上摆放了两部印谱,当之无愧的初本。
分别是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
晏胖子当年想买,不给。价格可以谈,休想。
害得晏琢差点就想要趁着陈平安在避暑行宫当那隐官大人,跑去宁府当梁上君子了。
陈平安走出竹楼,后边那座曾经栽种有一株紫金莲花的小池塘,已经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着空荡荡的无水池塘,没来由想起一句佛家语。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谓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双眼眸如日月,一颗道心似青莲。
离开小池塘,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楼和崖畔石桌之间,铺有青sè石砖,可以在此六步走桩。
之前是跟学生崔东山一起铺设的,只是陈平安也不知道,崔东山到底在青砖底部铭刻了什么文字内容。
之前听老厨子说魏羡收了个嫡传当大弟子,一个才九岁大的小女孩,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却已经有五周岁的修道年龄了。
是魏羡在藩属小国小地方捡来的弟子。一个孤儿,四岁就开始修行?
师徒双方,第一次见面,魏羡当时正在一处驿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误事。
然后魏羡就瞧见了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形消瘦,面sè枯黄,但是一双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时,呼吸,脚步,都很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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