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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十章 谁不是黄雀 (第3/5页)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这散花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如释重负的知客。

傻子么。

这点言外之意,开始兴师问罪了,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道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这么说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们酒楼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还是我们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

说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过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

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说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水龙峰既修剑道,嫡传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见识。

原来宝瓶洲有条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诸如梳水国称之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为“银子”,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长到两指。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花钱,而且有价无市,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没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说道:“是一个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那位虞督运预定的,不过那个姓虞的架子大,据说跟一位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这么个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

说起来,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这条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双方还是旧识,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说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说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和负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在这座衙署里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对官身最低的椅子,还说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个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结果关翳然这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当那条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条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条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设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还是衙门设立之初就是最早进入的元老,现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实权官员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条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条,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转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航线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会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个藩属门派,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还有可能往外贴钱。要想成为一个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夏侯剑仙,就是那位掌管正阳山谍报的天才兄。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推辞,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说,才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等到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又无动静,白伯给这个外门知客使了个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个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

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或是差不多境界的剑修,开始说起了风凉话。

都怪名字没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等到那盘“银子”端上桌,夏侯瓒兴致缺缺,只是给身边梁玉屏先夹了一筷子醉虾。

女修受宠若惊,笑颜如花。

陈旧想要夹一筷子醉虾尝尝鲜,立即挨了白伯一记瞪眼,只得悻悻然转移筷子,夹了一条野溪杂鱼。

经过那场问剑,正阳山诸峰出现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月峰那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夏远翠,身为玉璞境剑仙,担任掌律不说,还占据了两座闲置多年的山峰。

陶烟波的秋令山,已经封山,元婴老剑仙主动辞去了一切宗门职务,宗主竹皇责令陶烟波闭门思过一甲子。

水龙峰晏础的身份,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

琼枝峰峰主冷绮对外宣称闭关,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务,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金丹剑仙,虽然在那场变故中出了个大丑,但是并未就此颓废,只说正阳山在边境立碑一事,几经波折,如今甚至有一拨血气方刚的年轻剑修,将近十人,在这边结茅修行,他们来自五峰,据说他们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头,总计二十多人,都是诸峰比较年轻的天才,其中就有庾檩,是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师堂,对此也没有说什么,竹皇只是让那些年轻人所在诸峰峰主,私底下与这些年轻人提醒一事,不许他们损坏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了。

其实水龙峰在这场变故当中,折损不大,甚至算是唯一因祸得福的山头,宗门地位还略有抬升。

唯独夏侯瓒,这位水龙峰晏老剑仙的得意弟子,最为失意,没有之一。

梁玉屏开始编排起几个正阳山藩属的不是,再说几句自家门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鸡足山一脉,那几位师妹是如何仰慕水龙峰。

夏侯瓒点头笑道:“你们竹枝派一向与我们正阳山世代交好,师父每每提起鸡足山,总是赞不绝口,不吝好话的。”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阳山众多藩属门派之一,其实最为鼎盛时,正阳山的这类“下山”或是附庸门派,多达十几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半数名义上的藩属门派,虽然暂时没有正式脱离附庸身份,但是以往每次聚集,都会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时赶往正阳山的祖山“点卯”,现在一个个都开始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或者派遣个手下露个面,来这边交差。

而夏侯瓒这位水龙峰老祖的嫡传弟子,堂堂龙门境剑修,如今就只是管着正阳山北边三个藩属门派的“收账”一事。

其中就有竹枝派,其实哪里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几块天高皇帝远的“飞地”山头,这座裁玉山离着正阳山才几步远?

所以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瓒算是被正阳山和水龙峰当作弃子了,等于是一贬再贬,彻彻底底坐了冷板凳。

凭良心讲,在收集谍报一事上,身为龙门境修为的夏侯瓒,没有任何懈怠或是掉以轻心,十分用心,尽心尽责,虽然这个职务其实油水颇多,但是夏侯瓒可以摸着心口说句实诚话,自己没有任何中饱私囊,一颗雪花钱的贪墨都没有。他只是想着借助功劳,好在成为宗门的祖山祖师堂里边,有个位置,即便境界不够,于礼不合,那么未来下宗呢?

故而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瓒,如今一有机会就喝闷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请得动他夏侯瓒?

难道就凭走龙道那几条不足半筷子长短的“银子”?

由竹枝派掌门郭惠风亲自请他喝酒,才算“门当户对”。

但是旁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如今正阳山有一大堆说闲话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在震怒的宗主那边,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水龙峰嫡传身份,但是也只能是让他这个极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风头。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瓒的难处,收集谍报,得绕过大骊朝廷和龙州官府,还需要避开那个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披云山,至于刘羡阳,让他怎么查,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游学了,而且那座龙泉剑宗,整个宗门,就那么几个人,让他如何渗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否则即便是换成神诰宗、云林姜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至于如此艰难。

雨脚峰庾檩,与琼枝峰柳玉,都曾在龙泉剑宗练剑修行,只是夏侯瓒始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个庾檩,成为峰主前后,以前敬称夏侯剑仙,后来随便称呼夏侯道友,判若两人。

所以夏侯瓒就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听师父的,先蛰伏几年,别抛头露面,回头找机会,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剑派那边,会给他安排个肥缺的实权位置。

夏侯瓒脸色阴沉,低头喝了口闷酒。

隐官?很厉害吗?

真要遇到了,面对面,就老子这脾气,非要跟他姓陈的问剑一场!

输了又如何,骨气不能丢。

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

那个名为陈旧的外门知客,终于壮起胆子说了句公道话,“大宗门如官场,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总是那些真正认真做事的人最吃亏,做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闲言碎语就一股脑涌来,明里暗里,哪里拦得住,如夏侯剑仙这般境遇,随便翻翻史书,何曾少了,我得在这里与夏侯剑仙敬酒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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