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 (第5/5页)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余音袅袅,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于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于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箓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余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箓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于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尸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箓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于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拳法和符箓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反复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箓,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箓,哪怕只有一种符箓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复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复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陈平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没有丝毫的志得意满,反而心事重重,确实是被境界太低、不够有钱给拖累了啊。
只见破开层层迷障过后,自己的心相内,天地中央,好像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大概可以视为一棵道树。
比如一根位置较低分叉出去的主干树枝,命名为“山”,就分出了岳、峰、岭、等众多支脉,然后各有延伸、分叉出去的更细树枝支脉,而最终在最外端呈现出来的景象,就是数座天下的所有陈平安见过走过听过的有名之山、无名之山脉峰岭。
又例如人,分出两根树枝,修道之士与凡俗夫子,前者又分出人身、鬼物、山水神祇三条支脉,在接近末端的枝叶上边,例如人身练气士这条枝干上,就有诸子百家,然后每一条脉络,所开花所结果,就是不同形象的或真实存在、或是陈平安假想拼凑而出的人物。而山下俗子这一大类别中,涵盖了历史上所有出现过的身份、职业,最终每一张或是相邻的数张同结“树叶”,都是这个行当的人物模样。
而那种看似最不起眼的纤细树干,例如装饰一枝延伸出来的女子妆容“一栏”,就又有百余种细分类别,而数以千计的最末端,每一片“树叶”,都坠着一种栩栩如生的挑心类物件。
好像人间万物,都在此被分门别类,就在这棵每一颗都在往高处生长的道树之上,都在此逐渐汇总和趋于完备,种类越来越繁多,细节越来越细节。
这就是陈平安闭关所求的第四层“小千世界”,真正意义之所在。
吃掉越来越多的金精铜钱,打造一条河床越深水面越广的光阴长河,终究需要“实物”来不断充实。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霎时间眉眼温柔起来,“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白衣看了眼青衫,忍不住撇撇嘴,心思这么深沉,还不是废物一个,都不惑之年了,你牵过几次手,亲过几次嘴啊?
陈平安抬脚就要踹过去,他干脆后仰躺在地上装死算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喃喃道:“辛苦了。”
他抬头怔怔看着不知是天还是地的那道屏障,微笑道:“难得如此自夸,确实别开生面。”
陈平安一笑置之,“能者多劳,各自努力。”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