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哥·塞拉诺和螺丝事件 (第4/5页)
我们走进房间后,他才从这场费力劳神的艰难劳作中抽出身来,愉快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哦,各位先生,欢迎你们的光临。”
说完把小提琴和手上的弓轻轻地摆放在会客室的桌子上。
艾刚上前一步,抢先和洁握了握手,说道:“嘿,医生,我叫艾刚·马卡特。”
之所以这次他没有说“初次见面”几个字,是因为事先我已经一再告诉过他了。
“我叫御手洗洁。”洁愉快地说,并表示等待我们很久了。然后以匆忙的口气继续说道:“如你所见,我是从日本来的。日本是个科技相当先进的国家,但在二次大战期间干了不少坏事,给亚洲许多国家的民众带来了伤害和恐慌,和纳粹一样,犯下了许多严重的罪行。不过我想,我们国家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
“你想问那张画吗?那是康丁斯基的作品,不是毕加索的。画的是日本的稻草人,只不过是横着放的。抽象派绘画风格的历史就是从这些画开始的,就像吉卜赛人在罗马尼亚接触到小提琴后,就完全改变了这种中世纪宫廷乐器的演奏风格一样。另外,我丝毫不打算对你进行胰岛素休克治疗或其他粗暴的疗法,所以请你尽管放心。”
对于他突然冒出这一番长篇大论的原因,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艾刚和院长先生却如坠五里雾中,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对他们两个人而言,今天是头一次和洁见面。
“看来,我脑子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对吧?是不是到了无法治疗的程度……”艾刚悲伤地说。
这些话我已经听他说过好几遍了,我发现他的大脑里好像有事先准备好的数套说辞。说话时会随机组合,然后再说出来。但在和洁见面时,不管试多少次,每次说出来的都还是那套东西。
“你觉得自己有必要接受治疗吗?”洁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现状,只是自顾自地念着编好的剧本里自己的台词。
“啊,不。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三餐吃得很好,日子也过得很快乐。我也喜欢像这样和别人见面、聊天。当然,我常常犯错,但人们愿意原谅我。所以,我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满足。只不过……”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只不过什么?”洁问。
艾刚沉默不语。我在旁边也想了想让他沉默的理由,但是想不出来。
“医生,你刚才拉的是什么曲子?”艾刚问。
“你是问刚刚我拉的那段极难听的曲子吗?那是《流浪者之歌》……”
“啊?你拉的那是《流浪者之歌》?”
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洁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应该觉得很受打击吧。
“哎,你们没听出是那首曲子吧。据说这首曲子是萨拉沙泰<a id="zhu4" href="#zs4">[4]</a>在匈牙利听到罗姆人<a id="zhu5" href="#zs5">[5]</a>的一段即兴演奏后深受感动,后来以他记下的旋律为基础创作出来的作品。就这样,弦乐史上最伟大的杰作诞生了,这是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结晶。”
“东西方文化冲突?”
“是的。只有西洋乐理论的话,绝对无法创作出那样的曲子。但若没有西方的配乐理论,罗姆乐师们即兴演奏的调子也只会消失在空中,留不下任何影子。正因为结合了这两个条件,这支旋律才能流传百世,为世人所欣赏。你想到了什么吗,马卡特先生?”
“不,小提琴的声音……还有你刚刚说到的东西方文化冲突这句话……我说不上来,非常吸引我,但又让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是的,发生在菲律宾的弗朗哥·塞拉诺螺丝杀人事件也正是这样。从各方面来看,这件案子都是东西方文化结合的混合物,是两种文化冲突的体现,若只有东方或西方一种文化,就有可能不会发生。”
“海因里希告诉我,我想回去的地方已经寻找到了,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还得等一等。要回去还需要做些准备。”洁说。
听到洁这么说,艾刚露出不安的眼神。
“洁,你刚才提到的罗姆人是什么人?”我问。
“他们也曾被称为吉卜赛人,据说目前全世界有一千万人口。据说他们的故乡在印度的西北部,大约一千年前,因为异族的入侵,他们被迫背井离乡,成为流浪民族。欧洲大部分国家境内都有一万名以上的罗姆人,瑞典也有很多。罗姆人数量少于一万名的国家,大概只有挪威、芬兰、立陶宛和爱沙尼亚这几个而已。‘吉卜赛’这几个字,在他们本族的语言里就是‘人’的意思。”
“你知道得真多。”
“嗯,因为我有些朋友就是罗姆人。”
“现在不再使用吉卜赛这个名字了吗?”
“是的,因为吉卜赛这个名字带有歧视的意味。”
“啊?真的吗?我还没交过罗姆人朋友,我以为就是指流浪的人。但我觉得吉卜赛这个名字富有诗意,听起来很响亮啊。”
“部分罗姆人只留给别人不讲卫生的流浪汉或妓女的印象,但是他们的音乐才华非常了不起。如果没有罗姆人和美国黑人,就没有我们现在的音乐。我非常喜欢西班牙的弗拉门戈<a id="zhu6" href="#zs6">[6]</a>吉他曲,一些古典名曲的基础旋律也同样出自于吉卜赛音乐。”
“因为弗拉门戈音乐实际上就是吉卜赛音乐吧。”
“对。弗拉门戈音乐来源于西班牙南部罗姆人群居的地方。安达卢西亚地区传统的哀伤旋律,与离开北非到达那里的罗姆人欢快的音乐节奏擦出了火花。两者相结合才诞生了优美的弗拉门戈音乐。萨拉沙泰在匈牙利听到的草原音乐也一样,他创作的《流浪者之歌》的歌名,其实就是《吉卜赛人的旋律》的意思。
“六百年前,罗姆人从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翻越高山来到匈牙利。他们的音乐,在罗马尼亚风格的哀伤曲调中注入了富有热情的节奏,而且他们在演奏时从不用乐谱,从而练就了卓越的即兴演奏技法,也成为爵士乐的雏形。
“这就是《流浪者之歌》的精华。从即兴的快板演奏中生出的奔放华丽的旋律,它那优雅动人的穿透力,像钻石一样闪亮发光。不知为什么,作者将原始的情感思绪编织进西洋先进的乐谱和技法里的想法,我以前一直无法领会,但今天我居然好像听懂了。我理解了这首曲子。这就和当年罗姆人历尽千辛万苦从北非流落至欧洲南部的西班牙,将自己的乐曲与当地的吉他演奏风格相结合而创造出的弗拉门戈一样。他们用相同的精神,演奏出了相同的音乐。现在我已经完全听懂了。”
洁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情绪显得特别激昂。
“这首曲子处处给人以奔放、华丽的感觉,我每次依照乐谱演奏时心里都会涌现一种神奇的氛围,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我想这必须归功于当年匈牙利那位曾打动了萨拉沙泰的无名乐师,他——我觉得应该是位男性吧——即兴发挥的技法和独特的乐感,实在无人能及。
“这些描写流浪民族受尽屈辱的哀伤旋律,至今仍能打动许多听者的心弦。爵士乐也一样,它表现的是受尽虐待的美国南方黑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深深的惆怅……哦,这样的解释也许太俗气了,不是这样!如果这样理解他们的音乐,就绝不能演奏出他们音乐中的灵魂了。他们的音乐是另一种体育形式,就像篮球一样,是从他们体内自然爆发的节奏感,已经与他们的身体极其自然地融合成一体了。
“身体内蕴藏着的巨大能量,使他们的演奏热情而豪放,也是催生出一个个独特音符的源泉。至于那些音乐理论如何解释,之后再慢慢思考好了。其实他们的创作仅仅是为了享受快乐。悲伤就像从他们身体里渗出的汗珠一样,再怎么压制也会自然地流淌。人如果长时间地处于悲伤之中,自然就会想追求快乐,因此,他们的音乐所表现的绝不是单纯的伤感。”
洁说完后,一直呆呆地站着。于是我干咳一声后说道:“喂,洁,音乐的话题说到这里该差不多了吧?这位是艾刚住的那家医院的院长。”
洁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番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显得太不礼貌了。
“哎呀,对不起,院长先生,我说得太入迷了……”说罢他和陪同艾刚前来的老院长握了握手,“来,请坐。”
这时洁才请我们坐在沙发上。
“这没什么,你的话我深表赞同。”院长宽容地说着,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岁数已经很大了,让他站了这么久,这和洁刚说的“欢迎”根本沾不上边嘛。
“我也很喜欢罗姆人的音乐,尤其喜欢他们的小提琴曲。比如《小蓓蕾》和《云雀》,等等,你知道吧?”
“《云雀》!当然知道,”洁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那才是音乐。那是罗姆人在音乐演奏受到权威人士挑剔、人身安全得不到保护,并被繁多的演出礼仪所约束、被指责态度傲慢等各方面的束缚之前,产生的真正的演出艺术。如果说篮球选手跳起后不能碰触到篮筐、乐队演奏没有乐谱的乐曲、乐师边弹唱边跳舞,这些都被视为不应该、不得体的行为,而必须接受惩罚的话,那么人类的文明早就被这些清规戒律消灭了。我叫御手洗洁,院长你呢?”
洁一脸天真的表情,简直像一位高中生在初次参加舞会时偶然碰见外校生时询问对方的名字似的。
“我叫摩尔多万·史蒂芬,很高兴见到你。我常听海因里希先生提到你,听说你很有才华,早就想认识你了,所以今天才一起过来。”
洁苦笑着说:“才华?这从哪儿说起呢?你也看见了,我对乐器的本事也就这么两下子。冒昧地打听一下,史蒂芬先生是哪里人?”
“罗马尼亚人。我出生时,那里还是匈牙利的领土。”
“哦,是被希特勒占领过的缘故吗?”
“是的。说到罗姆人的小提琴,你听过《神奇之马的回归》这首曲子吗?”
洁皱起眉头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说:“没,还没听过。”
“是吗?那太遗憾了。我最喜爱的吉卜赛小提琴曲就是这一首。那才是你说的,把悲哀隐藏在心头,一味追求快乐的音乐。
“说起艾刚的事,我也很担心,他的症状非常独特,我对他的治疗很有兴趣。所以我当初一听闻他的遭遇,就马上把他从赫尔辛堡接到这里,我办的小医院能得到部分国家拨款,我想或许能对他有所帮助。我盼望他能早日痊愈,完全恢复记忆。希望能得到你的指导,因此特地前来拜访。”
“能得到你的协助,真是太幸运了。欢迎,太欢迎你来了。”洁似乎真的很高兴。
史蒂芬院长说:“我十分赞同你的看法,认为只要让患者感觉快乐就足够了,没必要冒险勉强做那些会给他们带来痛苦的治疗。治疗也是把双刃剑。再说让患者恢复记忆,不少情况下反而会勾起他们痛苦的回忆。不过我认为,至少必须让艾刚从酒精依赖症中解脱出来,因为酒精能引发各种内脏疾病,缩短患者的寿命。”
“大脑也一样,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他的乳头体已经因酒精影响而损坏的可能。马卡特先生在菲律宾时,摄取过大量酒精吧?”
“听说他长期待在戒酒中心,以前好像还吸过毒。”
“嗯。我并不是认为他可以不必接受治疗,只是普通的方法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手术治疗会有副作用,而药物治疗就像用鞭子逼迫不爱学习的学生做功课一样,是无法持久的。”
“说得对,那先生准备采取何种治疗方式?”
“只能盼望奇迹发生了。能治好他只能指望奇迹了。”
“奇迹?等待奇迹出现吗?”
“是的,只需等待就可以了。无论是大陆漂移学说,还是彗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绝,都是经过很长时间的等待才被证实的。如果某种假设是正确的,总有一天会找到重要根据,获得足够的证明。”
“我同意。那都是神的旨意啊。”
“然而艾刚的寿命有限,不像大陆漂移学说不会死亡。他和我们一样,迟早会死去,所以他等不起那么长时间。”洁说。
史蒂芬院长听了后没有说什么。
我趁机说道:“洁,可以继续你昨天的分析吗?你只说了一半,很多事情还没弄清呢。”
洁点点头说:“可以,但时间也许不够。你想弄清什么?”
“当然是有关弗朗哥·塞拉诺,不,是卡尔·扎泽茨基的螺丝杀人事件啊。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之后说给艾刚听时又费尽脑子思考。照你的说法,那件案子中还存在一位目击者,所以凶手必须在扎泽茨基的外衣,不,是扎泽茨基的身体上留下两个弹孔,对吧?”
“对。”
“也就是说,凶手事后给扎泽茨基穿上了外衣,对吧?其他都维持原状,只是给他穿上了一件外衣而已?”
“是的。外衣里面是衬衫,未系领带,那大概是他平常的打扮。还有那条黑裤子,也是他平常的穿着。”
“你是说,只有那件外衣不是他的?”
“外衣应该是凶手按照扎泽茨基平常的打扮预先准备好的,但凶手似乎弄错了,所以最后必须让目击者见过的那件外衣穿在真正的扎泽茨基身上。此外,如果扎泽茨基打领带的话,事情就更麻烦了。”
“这一点我不明白。洁,你说‘预先准备好的’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时候、怎么准备的呢?目击者见到了什么?目击者又是谁?”
“凶手必须让死者穿上外衣,是因为目击者见过最后留下弹孔的那件灰色夹克。”
“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使目击者再次见到时——”
“不,凶手是要让赶到现场来的警察们看,警察们看到的扎泽茨基必须也穿着那件灰色的夹克才行。不然,目击者的证词就有可能和警察们看到的不一样了。”
“不一样?谁的证词?警察们看到的扎泽茨基的着装会和谁的不一样?”
“假的那位卡尔·扎泽茨基。”
“喂,怎么又有假的卡尔·扎泽茨基呀?洁!这个说法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快把话给我说清楚!”
“光靠我说并不能真的解决问题。马卡特先生,你能对我的朋友说清楚这件事吗?”
但艾刚却摇摇头,无力地回答道:“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回想不起来吗?”洁问。
“是的,我什么都回想不起来。”艾刚又摇了摇头。
“海因里希已经把事情告诉过你了吧?”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才跟他说的。”我补充道。然后问洁:“你说的那位目击者究竟是谁?”
“当然就是他呀。”洁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
“他?艾刚?”我吓了一跳,不禁反问道。
“是的,海因里希。目击者就是这位肩胛骨上有翅膀痕迹的艾刚,不然还会有谁?快,马卡特先生,赶快发动你的记忆好好想想,否则这件事就无法进展了。你记得劳鲁·里格尔这个人吗?”
艾刚还是摇着头。
“完全不记得了吗?”
“刚才听海因里希提到过,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不过,并不是我早就知道他,是刚听到的。”艾刚说。
“那天艾刚见到什么了,洁?”
“好,让我从头说起吧。艾刚,你和劳鲁·里格尔一起走进杰森大楼二层劳鲁的办公室。对吧?”
洁说完,一直观察着艾刚的表情。但艾刚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神情茫然。
“你记不起来了吗?那我们就从更早时说起吧。你从晚上六点过后,就一直和劳鲁·里格尔待在一起。你们两个在八打雁的酒吧街一家接一家地喝了很多酒,一直喝到杰森大楼劳鲁的办公室前为止。你喝得醉醺醺的,与劳鲁一起走进他的办公室。”
“喝得醉醺醺的?洁,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洁听到我的问话,马上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嘘,嘘,我就是知道,海因里希,这个问题待会儿再回答你。”
“我喝过酒……和劳鲁·里格尔两个人?当天晚上从傍晚一直喝到夜里……”艾刚低着头说。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四日晚上。马卡特先生,你记不起来吗?”
“那么久以前了……不,我什么都记不起来。”艾刚痛苦地说道。
“你跟着劳鲁进入他的办公室。事情具体是这样的:你们从走廊推开大门进去,穿过办公室大厅后来到会客室。劳鲁大概走在你前面。接着发生了什么事?劳鲁怎么了?他在喊叫着些什么?在他的叫声中,你又看到了什么?马卡特先生,在沙发上,就在会客室里的沙发上,你现在坐着的这种沙发上。”
“不……不,我完全记不起来了。”艾刚垂下眼睛,双手抱着脑袋。
“洁,算啦,他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得病了,你这样逼他,只会达到相反的效果。”我看不下去,忍不住劝说道。
“海因里希,放心好了,我是脑科专家,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这种方法看起来是老套了点,但对他这种情况来说最合适。他可是写出过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啊,所以一定行,完全可以放心。我认为他的大脑里还留有记忆的片段。”
洁说着,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为了恢复他的记忆,难道就没其他办法了吗?”
“海因里希,和你说的正好相反。想要治好他的脑子,还有很多其他的办法。但要解决那桩案子,就只能这么做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哦。”
我双手交抱在胸前,心想,真的是这样吗?想想确实没有错,那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案子了,除非他能想起来,否则不但摸不清案件的来龙去脉,更无法得到任何证明。
“你说,他就是那位目击者?那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洁,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当然知道。”洁说。
“那就请你告诉我们吧。”
“不。”洁考虑了许久,然后一口回绝了我的请求。
“这不是很简单吗?对于你来说,不过是给我们做个说明而已。”
“是的,是很简单。”
“那就请你告诉我们吧。”
“对不起,但我还是只能拒绝你的要求。如果我说出来,我的话就会成为他的新记忆。这样,他也许永远都无法靠自己把事情记起来了。”洁说。
“为什么非得让他记起来不可?只要你的解释有道理不就行了吗?”
“这在法庭上不会被采信吧?”
“法庭?”
“是的,我的目的是找出审判时能派得上用场的证据。”
“什么审判?只要能揭开真相,事到如今,何必再去打扰法庭……”
“海因里希,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找出真相?如果你认为我揭开真相的目的只是要在这里向你们说明的话,那你真是想得过于简单了。”洁说。
这时我才明白他如此费心的背后另有深意。
“但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知道什么?”洁瞄了一眼时钟后反问我。
“他那天晚上经历的一切啊,是靠推理吗?”
“哦,可以这么说吧。”洁用拳头抵住额头,冷淡地答道。
“靠推理就能知道?很简单吗?”
“是的,这很简单。”洁说着又站了起来。
“对你而言也许很简单,这我知道。但是对我而言,却还没摸着头绪。”
“为什么?这些内容不都在这里写着吗,还称不上推理。”洁大步走近书桌,从书架上取出一本薄薄的书,说,“都写在这里头了。”
他冲我们挥了挥手上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接着把书摔在桌上,又开始一边踱着步,一边说道:“所有的一切,都完整无误地写在这里了。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自己看吧。”
“你说他就是目击者,为什么?”
“因为他的肩胛骨。”他停住脚,说道,“哦,不。要揭开全部秘密,除了期盼奇迹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采用科学或医学的治疗方法,都没有用吗?”
“对于他这样的病例,科学帮不上任何忙,没有任何科学方法可以唤起特定一段时间,或某一件特定事件的记忆。使用彭菲尔德<a id="zhu7" href="#zs7">[7]</a>的电刺激疗法?心理学医生的催眠术?这些都只会引导出错误的记忆而已。即便混杂着一些正确的记忆,也无法得到足以让法庭采信的结果。因此我认为,办法只有一个。”
“就是你说的奇迹?”
“是的。”
“只需老老实实地等待,奇迹就会发生吗?”
洁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不停地快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洁,你所谓的解决是什么?”
“解决就是解决,解决一切问题。卡尔·扎泽茨基为什么被杀?是谁杀的?为什么切断脖子?为什么在脑袋和躯体里塞入螺丝?为什么要给扎泽茨基穿上外衣?为什么要在尸体上留下两个弹孔?艾刚·马卡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为什么会受重伤?他明明应该充当目击者,却为什么中途凭空消失了?芮娜丝·席皮特在这之中起了什么作用?她又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始终保持沉默?我所说的解决,就是将这所有的谜底完全揭开,让马卡特先生的记忆得以恢复,帮助那些应该得到帮助的人。”
“你认为这些谜都能揭开吗?”
“哦,是的,这就是我所说的解决。你所期待的不也正是这个吗?海因里希,我说得对吧?”
听完洁的话,我又想了想,最终接受了他的说法。这时,洁桌上的电话响了。
<h6>人形泥偶4</h6>
芮娜丝·席皮特从走廊的另一头缓缓走来。她穿着军装似的衣裳,右手拿着手枪。她每次迈出右腿,身体的某处便会发出微弱的机械式的咔嗒声。
日光灯似的冰冷光线从天花板上洒下来。一旦进入光线的照射范围,芮娜丝的身体就像被X光透视一样变得完全透明。
光线透过芮娜丝身体的那一刹那,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的身体有一大半是由机械组成的。头盖骨和里面的大脑呈半透明状,但这部分并不是机械组成的。脖子上钉着一根很大的螺丝,直接插入到躯体深处,牢牢地固定在那里。
她的躯体内安装了许多用来代替骨头的金属框架,在光线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弱的银色光芒。躯体里还装有许多用于固定的螺丝和铆钉,在光线下每个钉子都闪闪发亮。甚至能看到存在于她体内各个部分的齿轮似的零件在慢慢地转动着,还有许多真空二极管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但她还保留着人类的内脏,肺、心脏和消化器官遍布于机械的缝隙之中。
她的右手和右腿完全是机械构成的。手、脚和躯干上的连接部位都和脖子一样,用很大的螺丝固定着。在光线的照射下,她身体里那些螺栓的沟纹,以及螺母都闪着白光。
她的右臂和右腿里用轻金属制成的棍子代替了骨骼。她的膝盖和脚踝上都装着机械式的活动关节。活塞式的小型人工肌肉则负责把这些部位连在一起,里面还有数不清的电线穿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左手和左脚里却都是纤细的肌肉,和一般女孩的手脚没什么两样。
当她从光线中走出来,恢复了人类的外观时,我问她:“芮娜丝,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杀了他。”她马上用坚定的声音回答。
“杀了他?你要杀了谁?”
“那个恶魔!我今天就要杀了他。”芮娜丝说道,“我要和他拼了,要报仇雪恨!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请不要阻拦我。我现在就要动手了,就是现在!”芮娜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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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拿起听筒,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把电话切换到免提,挂上听筒,朝我们招招手说:“马卡特先生,请到这边来。海因里希,你也过来吧。”
我诧异地站起来,催促艾刚一起向洁那边走去。
洁把一把带轮子的椅子拉到艾刚身后,按住艾刚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指着靠在走廊墙边的折叠椅示意我,于是我拿过折叠椅,打开后和洁并排坐在一起。
“哈啰、哈啰,艾刚,是你吗?”
那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女人的声音。艾刚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两眼死死盯住电话机上白色的扩音器。
“艾刚,回答我。艾刚,是你吗?”
“请回答,马卡特先生。”洁说。
“谁?你是谁?”艾刚问。
“芮娜丝,芮娜丝·席皮特,你还记得我吗?”
“芮娜丝?芮娜丝·席皮特?”艾刚小声重复了一句。一旁的我也惊讶不已。
“二十七年前,我是你的妻子。你还记得吗?”
“你是我的妻子?”
“我们常和我爷爷荷西一起吃饭啊。我做的卤肉,你还记得吗?你常夸我做得好,很喜欢吃。还有烤鱼肉串,你也很爱吃。我们常在皮拉尔大道的餐厅里一起吃饭,你总爱点烤乳猪,我就陪着你一起吃。你最喜欢烤乳猪了。
“你还记得苏禄海的珊瑚礁吗?我时常能记起我们一起在苏禄海里潜水的情景。你总是对我说,‘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你说过这句话吧?”
“芮娜丝、芮娜丝……是你,你从哪儿打来电话的?”
“从马尼拉的监狱,是监狱里的公用电话。按规定我是不能打电话的,是在警方的要求下特别批准的。我是在警方的安排下,用叫什么IP的电话和你通话的。时代真是变了呀。艾刚,喂,艾刚,真的是你吗?真不敢相信,我多么期盼这一天哪。我很好,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你好吗?让我多听听你的声音。”
“快说呀,马卡特先生!”洁催促道。
“芮娜丝·席皮特……我很好,我在瑞典过得很好。”
“你还是回国了呀,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也难怪,那是你的祖国嘛。”
“瑞典是我的祖国……”艾刚喃喃地说。
“你现在不喝酒了吧?”
艾刚摇摇头说:“早就不喝了,现在一滴酒也不沾。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说的。听说你戒了。还知道你后来失去了记忆。不过今天还能这样和你说话,真是太好了。你过得很好,知道这个真是太好了,这就足够了……”女子的声音渐渐模糊了。
“真没想到,做梦都想不到芮娜丝·席皮特会打电话来。这太突然了,我真的吃了一惊,原来你还活着……我感觉真像在做梦。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二十七年了!真想和你说说话。听说你还没结婚……真没想到,还能和你通话,真不敢相信。他们虽然特批我打电话,但不能打得太久,只有十分钟,短短的十分钟……”
“十分钟,二十七年不见,却只能打十分钟……”艾刚茫然地低声嘟囔着。
“是啊,不过,这就很不错了。这种事以前还没有过呢。肯定是有什么重要原因吧,他们才肯破例。这座冰冷的监狱,那些蛮横的警察,真难以置信,简直是奇迹。”
芮娜丝的抽泣声中带着笑。
“艾刚,有件事,就一件事,你得亲口告诉我。二十七年来,我每天、每天都想问你,无法不去想它。我在想,如果有机会能和你说话,第一个就要问你这件事。关于这个的梦,我已经做了好几回。
“我问你,二十四号那天晚上,八打雁大地震的那天夜里,你不是赶到我家来了吗?那么大的地震,好多房子都塌了,你不放心还来看我,我多高兴啊!你还记得吗?”
艾刚没有回答,好像一直在想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他说:“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是吗……然后我们两个一起骑摩托车到弗朗哥家去取我的假肢,去他海边悬崖上的家。这你也不记得了吧?”
艾刚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还是想不起来吗?那我慢慢告诉你吧。我们进了卡尔家的卧室、客厅,还有他最得意的陈列室,都找遍了,却到处都找不到我的假肢。那天早上,弗朗哥抢走了我的假肢,还把我赶了出来,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我总觉得他想用我的假肢干什么坏事。我认为他不是放在家里就是放在办公室,想赶快把它要回来。我和他经常吵架,彼此憎恨,我不肯听他的话,他就想惩罚我,毁了我。”
艾刚一直沉默着,但看得出他的大脑此时正承受着强烈的刺激。
“后来我说,咱们出去吧,于是你先走出了陈列室,顺着屋外的楼梯往下走。但你刚一踏上楼梯,楼梯就发出好大的声音坍塌了——是地震把地基震坏了。你和楼梯一起滚到悬崖下的岩石上,我大声叫喊,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想用弗朗哥家的电话叫辆救护车,但电话因为地震打不通,我又试着报警,同样也不行。最后决定马上骑摩托车赶往医院。”
芮娜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但艾刚还是没有反应。于是芮娜丝接着说:“那天从你到我家,再到你掉下悬崖,我们没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杰森大楼里出了什么事,一点儿也不……当时你太激动,像孩子一样怕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你好像想告诉我什么事。只是我太着急,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真该好好听完你的话才对。我对你说,有话以后再说吧,然后就跑出了公寓。而且那天晚上你似乎还喝了好多酒。你的样子很古怪,好像没人命令你就不会动似的。
“去医院途中会经过杰森大楼,当时我很犹豫,后来还是觉得上楼一趟比较好。我想也许可以取回自己的假肢,也许弗朗哥办公室里的电话能打得通。
“弗朗哥不在,门也没锁。假肢很快就找到了,可旁边还掉着一把手枪。假肢的指尖有些脏,我用鼻子一闻,有股火药和汽油味。电话还是打不通,我很紧张,就拿着假肢和枪想到走廊那里,却和刚进门的警察撞了个正着。他们让我跟他们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说我不能跟他们走,他们就想把我铐起来,情急之下,我就开了枪,打伤了警察。因为我那时想如果不赶到医院找辆救护车,你就死定了。接着我也被警察开枪击中,被逮捕了。
“在医院苏醒过来后,警察告诉我弗朗哥被枪杀了的事。老实说知道后我很高兴,也明白你那么生气的原因了。弗朗哥对我干了那么多坏事,我恨死他了,恨不得杀了他,这些你都知道。我好几次说过要杀掉弗朗哥,你都听到过。所以我相信,你是为了我才把弗朗哥杀掉的。
“我躺在病床上,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你能幸运地活下来……啊,我多么希望你能活着啊。如果你能活着,就算我被严刑拷打、被判死刑,也绝不会把你做的事告诉警察。绝对、绝对不会说,我在心里狠狠地发着誓。
“因为……我觉得就算你获救,也只能躺在病床上,毫无抵抗能力。只要我一说,你就会马上被捕。当时在弗朗哥的办公室里我没让警察去救你,真是做对了。
“毕竟我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这通电话一定会被很多人监听,也一定会被录音,但是没关系,我已经不是会害羞的年纪了。除了你之外,我还跟另外两个男人有过男女关系,这一直让你很痛苦。我明知道你很爱我,也知道你心里很痛苦,却还继续同时跟三个男人交往。我明明不讨厌你,相反还很爱你,却还是伤害了你。
“我这么做是为了钱。我从小失去双亲,我不是在替自己找借口,但在菲律宾,女孩子很容易就会堕落成这样子。对菲律宾人来说,NO有时也会说YES。因为长期被外族统治,已经没有了说NO的习惯,被人追求就回答YES,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同时和几个男人有了关系,问题也严重了。
“对不起,我也爱劳鲁。只是他的事业遇到挫折,就把我卖给了弗朗哥。你是弗朗哥的部下,他让你做我的丈夫,并加入菲律宾籍。但实际上我还是他的女人,要一直待在他身边。他知道我喜欢你和劳鲁,不过他并不介意。
“他还把菲律宾当成他的殖民地,他觉得殖民地的女人就跟动物一样,可以用钱买来买去。他把女人看得和猫狗一样,不,或许还不如猫狗。我特别讨厌他,还背着他继续和劳鲁见面。可我明明有了你,真对不起你啊,我知道你一直非常痛苦。
“我想现在这桩案子已经过了时效期,所以才敢说出来。我自己已经无所谓了,打算就这么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即使出了监狱,外面也没有朋友,祖父死了,也找不到工作,你又在那么遥远的国家。想来想去,出狱后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不如就死在这里算了,在监狱里我还交了朋友。只是,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一件事:那就是弗朗哥的案子,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吗?”
然而,对于芮娜丝提出的问题,艾刚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只是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艾刚,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芮娜丝·席皮特,我很痛苦。我的大脑一点用也没有,已经完全损坏了。要是我能回答你的问题那该有多好啊!既然菲律宾的时效期已经过了,我也没有任何理由不回答了。就算时效未到,我被关起来也无所谓。但我失去了记忆。我经历过的事无法记在脑子里。晚上睡过一觉后,第二天就全忘了。所以,我的人生经历已经不存在了。这样的话,不管我活在哪里,都和被关在监狱里没两样。原来我做了那种事啊?我杀人了……我完全不知道。如果那是真的,我要马上去你那儿,然后向他们坦白。”
“不能这样!”芮娜丝大叫,“如果你这么做,就辜负了我辛苦忍耐到今天的心意了。求求你,千万别这么做。”
“但是芮娜丝,我连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都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大概一九七○年前我都在这儿生活,但以后的记忆就全没了,就连我曾在菲律宾待过的事还是这位医生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瑞典的、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你一定很难受吧。”
“但是,我一直觉得该回哪儿去。感觉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必须要回到哪里去。而且,虽然不记得她是谁,但我总觉得必须和一个重要的人在一起。那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才是我的国家。”
“谢谢你,艾刚。”
“可是,我却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在这里,我的双脚好像踩不到地面,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安稳。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找的人是谁,那就是你。这样的话,我就非去你那里不可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回去,回到自己的国家,那里才是我的祖国。”
“谢谢你,艾刚。我做了那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还对我这么好。但是,我是谁,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听了她的话,艾刚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这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艾刚的痛苦。
只听芮娜丝接着说道:“没关系,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我很清楚。我一直认为,我现在的处境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太傲慢了。我对欧洲人和日本人都怀着满腔的愤怒和报复心,他们一直统治着菲律宾,干尽坏事。现在,日本人还想用钱毁坏八打雁的环境。我自负地认为,我的年轻、我拥有的那点魅力,都是神赐给我用来和他们斗争的武器。然而其实不然,我之所以这么做,都只是为了我自己。
“哎呀,好像时间不多了。艾刚,谢谢你,能和你说话真是太好了,我真高兴。我忍耐到今天总算是值得了,请替我好好谢谢那位帮我忙的医生。我爱你,爱你高高的身材、蓝色的眼珠、柔软的棕色头发,还有你那颗细致温柔的心。你的一切我都爱。相信我,我真的很爱你。对那时的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一切。
“劳鲁也是好人。也许你会认为我水性杨花,但我确实也爱他。他为我,为菲律宾做了很多事。他说过,这都是因为菲律宾是他父亲葬身的地方。
“但我不爱弗朗哥·塞拉诺。他是个聪明人,而且崇拜他的人好像也不少,但我就是不爱他。他像机械一般冷酷,是个真正的虐待狂。他把让人痛苦、折磨别人当做一件高兴的事。我从没见过这种人,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女人去爱。
“在苏禄海和你一起游泳的情景,想起来就像昨天的事一样。那时的每天都像是在做梦,但那些时光是真实的,我应该更加珍惜那些日子才对。我的祖国也有漂亮的大海,真希望它永远不要被污染。海水的颜色和你的眼珠一样,只是不管苏禄海还是你的眼睛,我都再也见不到了。
“艾刚,也许你记不起来了,但我们曾一起在劳鲁家吃我做的卤肉,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听劳鲁拉小提琴。我记得那首曲子叫做《神奇之马的回归》,你特别喜欢那首曲子。那是一首欢乐的曲子,而劳鲁是天才的小提琴演奏家。小提琴能像他拉得那么好的人,我想没有第二个了吧。
“啊,再说下去我就忍不住要哭了。再见了,艾刚。也许我们无法再见面,但我仍旧很感谢你。这种感谢,你大概无法体会吧。即使你体会不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的蓝眼珠,爱苏禄海的颜色,我会把这些永远记在心里,在铁窗里活下去。你多保重……”
“芮娜丝!”有人大声喊叫。
声音是从艾刚身后传来的,是院长在喊叫。
“我本来打算忍住,但实在忍不了了。我就是劳鲁啊,芮娜丝,我是劳鲁·里格尔。”
“劳鲁?你是劳鲁?你……你也在那里?”芮娜丝也在遥远的地球那一面大声喊叫着。
“是的,芮娜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我今天就是打算向这位医生坦白一切才来的,因为听说他已经看穿了一切事情的真相。
“我本来下定决心,在你们对话时完全不插嘴,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芮娜丝,你说得那么伤心,让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听了你的话,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真对不起,把你害得那么惨。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身体很差,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为了赎罪,我在国家的资助下,办了一家治疗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的医院,打算好好照顾艾刚。但你对我来说更重要,我这就去菲律宾,把我做过的事都说出来,让你离开监狱。我保证!我本该早就去的,但我的工作放不下……不,这只是借口。希望你再等我几天,我一定回去,我死之前一定要去。所以,请你再忍一下。”
“劳鲁,是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很想告诉你,但不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吗?我们见面之后,有时间再慢慢说吧。”
“劳鲁,你还好吗?”
“好,还可以。虽然身体到处都有毛病,但还能勉强活着,也还走得动路,我把酒戒了。你呢?在那里过得不容易吧?”
“是啊,是不容易,但我还能活下去。你居然也在,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对呀,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也在这里。我看你刚才好像要挂电话了,才忍不住喊你。我想如果不喊你,也许永远都没机会再和你说话了,我无法忍下去。”
“看守先生,拜托,能不能再延长五分钟?”只听芮娜丝对电话旁边的人请求着。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洁突然插嘴了:“我是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御手洗洁教授。这位女士是蒙冤入狱的,现在我们正在揭开这桩菲律宾最大冤案的真相。我请求你们,在允许的范围内,无限延长这次通话。此外我保证,这个请求也是退休警官乔乔·拉莫斯、尼可警官,以及八打雁警署刑事科所有人员的共同心愿。”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又传来芮娜丝颤抖的声音:“先生,谢谢你!神哪,请保佑瑞典的这位先生吧!先生,你是日本人吗?”芮娜丝问。
“很遗憾,是的。”洁勉强答道。
“神哪!感谢日本人!”芮娜丝大声叫了起来。
洁双手一摊,对着我表情愉悦地说:“我居然意外地为祖国做了点贡献,海因里希。”接着又转向院长说,“里格尔先生,快,轮到你出场了。快拿起那把小提琴吧。”
“小提琴?为什么?”院长吃了一惊。
“创造奇迹啊!现在该让我见识见识你演奏吉卜赛小提琴曲的功底了,就缺你这最后的一臂之力了。光是他妻子出来说话好像还不够,你必须再拉他一把。快!快拉那首《神奇之马的回归》!”
老院长听了忍不住叹息道:“我已经三十年没拉过琴了!何况还是那么难的曲子。当弗朗哥射出的子弹把墙上挂的那把小提琴劈成两半时,我就领会到神的旨意了。当下我就决定,要将父亲留给我的这把罪孽深重的罗姆人的小提琴永远封存起来。”
“你现在把封条打开吧,令尊也正在天国聆听着呢。所有受尽苦难而死的罗姆人的灵魂也都在天上聆听。现在正是你施展琴艺的时候,这里有你必须拯救的人。他的病已非现代医学所能救治,最后的治愈方法可能只剩下罗姆人的音乐了。你现在不演奏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快!你不也是艾刚的朋友吗?!”
“我当然是他的朋友,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他。我随时都在想着如何让他过得更好。再不采取行动,不仅芮娜丝,连艾刚都会死在那个恶魔手里。弗朗哥那家伙无疑是个天才,但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在全世界都犯过案。芮娜丝的心出现动摇的时候,其实我也很难过。我一点儿也不想把芮娜丝让给弗朗哥。如果是艾刚的话,我或许可能退出这场感情游戏。”
“现在能帮助艾刚的只有你了。快!呈现你这辈子最精彩的演奏!”
“好吧。”劳鲁拿起小提琴,“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拉。神奇之马太快了。”
老人把小提琴夹在下巴下,说道:“请允许我拉得慢点儿。这是一曲表现神马全速奔驰的欢快曲子,但现在我已经无法拉得那么快了,就让我慢慢拉吧。”
说完,老人开始在地上咚咚地踏起步。洁也和着节奏,用力地在地上踏出声音,似乎想跟上某个节奏。悦耳的琴声从老人手中的提琴里流淌了出来,我不由得暗暗惊叫。
想不到他居然拉得这么棒,光听他说,还以为他只是名普通的业余乐手。老人的换指快得让人目不暇接,富有激情的乐符充满了整个房间,而他只是毫不费力地演奏着。琴声将草原上马匹节奏感十足的奔驰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他那动人心魄的演奏下,一股雄浑的气势油然而生,让人不由得伴随着乐曲吹起口哨来。洁也在一旁用手打着拍子,我忍不住一边用脚跺着地板,一边晃着脑袋拍着手。老人手里的弓越拉越快,时而轻轻跳动,时而大幅度地摆动。随着老人指尖的跃动,一串串刚劲、明快、悦耳的音符从小提琴里奔腾而出。
突然,乐音起了变化。明快、活泼的节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的弦音。节奏也慢了下来,舒缓的慢板会聚成一段段熟悉的旋律。
高亢悠扬的高音、如泣如诉的低音,一串串仿佛夹带着珍珠粉末般闪亮的、纤细柔和的音符,令人联想起被风吹起的多瑙河上的微波,以及黄昏时分古城小巷里的街灯。
舒缓的慢板中偶尔会出现一段异常快速的装饰音,快慢结合得十分和谐,丝毫没有破坏乐曲平稳的节奏和流畅性。拉得实在太精彩了。我完全忘了老人下巴下夹着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听他的演奏,仿佛是在聆听人间难得一闻的天籁之声。乐音低沉时,我甚至以为那不是琴弦和弓发出的震颤,而是老人口中的微微叹息。
一曲奏罢,院长微微点头致意。这个动作带有老年人独有的迟缓。洁在鼓掌,我也开始鼓掌,透过电话线,我似乎也听到了芮娜丝鼓掌的声音。
“我老了。刚才拉的就是《流浪者之歌》,早就想拉一次这首曲子了。早晨听到你的演奏,我就不禁手痒痒了。”
“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流浪者之歌》。里格尔先生,不,史蒂芬先生。我眼前似乎浮现出携家带口到处漂泊的旅途中的罗姆人,他们正在悲愤地向人们诉说世世代代所忍受的苦痛。您真是位杰出的演奏家。您本身就是罗姆人吧?”洁称赞过后问道。
史蒂芬点点头说:“是的。不过和我父亲的演奏技巧比起来,我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小提琴高手。只要给他时间和舞台,他就一定可以闻名世界,只是他的运气太坏了。”
老人慢慢坐回沙发,将小提琴和琴弓轻轻地放在桌上。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位于特兰西瓦尼亚名叫帕拉托卡的村庄。村子里有一千多人,我们罗姆人大约只有五十个。以前罗马尼亚国王曾准许罗姆人在那里定居,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口。特兰西瓦尼亚是罗姆人通往西方的主要通道,自古以来就有很多罗姆人经过那里,翻过高山流浪到匈牙利去。”
“难怪特兰西瓦尼亚的政治局势那么复杂。”
“帕拉托卡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仍属于罗马尼亚,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因为希特勒和匈牙利站在一边,匈牙利便借助纳粹的势力将帕拉托卡村变成了匈牙利的领土,纳粹的军队也驻在村里。在那之前,每当村民举行婚礼,都会请我父亲为他们演奏。我父亲是本地的当红明星,每到一处都会围拢大批乐迷前来听他演奏。事实上,不只在村子里,在国内他也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好手。那或许是我父亲最鼎盛的时期吧。
“父亲的乐团也为匈牙利和纳粹军队演奏。每当匈牙利打了胜仗,或是出征之前,父亲都会去演奏几曲鼓舞士气。没有我父亲,整个乐团就表演不下去,因此他总是站在最前面。但实际上这不是我父亲自愿做的事,他是被逼的。
“不久,我们战败了。村子又变成了罗马尼亚的领土。而当时的领导人齐奥塞斯库正一步步走向独裁。我们一家人被视为匈牙利人的同谋,在村里备受虐待。就因为在我父亲演奏的乐曲中被送上战场的士兵,有很多在战场上遭遇死伤,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我父亲的过错啊。
“父亲被人随意殴打,母亲也几次遭受暴行,这都是因为嫉妒——战争时,村子里好多女人为我父亲争风吃醋。最终我们被村民们用石头砸着赶到了村外。就像刚才你提到的那样,父母带着我这么小的孩子,把仅有的家当全放上马车,开始了漫长的流浪生活。我们在野外搭起帐篷睡觉。只要走过菜园边,马上就会被说成是贼,来偷菜的,然后就朝我扔石头。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就站在街头靠演奏音乐要钱,但根本赚不到多少。那时我还小,丝毫帮不上家里的忙。
“父亲不肯继续为罗马尼亚人演奏,因此我们逃到布达佩斯,最后流落到西班牙。不管到哪里,父亲都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我们越来越穷。在极度贫困中,母亲病死了,因为没有钱找医生看病。带着一个病人四处流浪的生活有多悲惨,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根本无法体会到的,父亲为此常常独自躲在没人的树下痛哭。
“母亲的死,使父亲也变得跟死人差不多,他的演奏技巧也因此迅速退步。当年号称罗马尼亚第一乐手的本事早已不见。流浪到西班牙的卡迪兹时,父亲在街上听人说起到菲律宾能挣到钱,于是决定移居到菲律宾去。以前他还打算去非洲,但后来觉得即使去了非洲也没有我们的活路。
“罗姆人艰辛的旅程并不只发生在中世纪,就在几年前也是如此。啊,我说了这么多无聊的话,影响到你们了吧?”
洁听了,很快用眼睛扫了一下艾刚的表情,接着说:“没关系,你尽管说下去。对这桩案子来说,这些也是相当重要的消息。”
“菲律宾也没有什么好工作给父亲做。我在菲律宾长大,一直跟着父亲学拉小提琴。但父亲好像不怎么愿意教我,是我求他教会我的。因为我爱听,也佩服父亲的演奏。
“父亲几乎每天都会说这么一句话,特别是每次教我拉琴时都要重复一遍:‘劳鲁,就算你拉得再好,也不能靠它过日子,那只会让人瞧不起。而且你记住,音乐一定会被政治和战争所利用。’”
“你改名字了吗?”
“是的,用罗马尼亚名字不方便。有一天,父亲说在日本能找到工作机会,于是又带我去了日本。但当时父亲的演奏水平已经远不如从前,过度饮酒使他的手指不再灵活了,就算当一名街头艺人,也是技艺最差的。相反,那时的我已经拉得很不错了,可是父亲坚决不让我跟他一起演奏。原因是他非常讨厌演奏家这个职业,因此不想让儿子成为演奏家。
“我们走遍日本的各大城市巡回表演。当辗转到九州的时候,在一个四周都是农田的小镇里,我们发现了一家名为‘立花食品模型研究所’的小公司,他们主要生产放在餐厅门口展示柜里的食物模型。我完全被这些栩栩如生的模型所吸引,惊羡不已。如此精致的东西,我在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没看到过。于是我当时就打定主意,这就是我将来要从事的事业。当然,这么精良的食品模型制造技术,当时的菲律宾人还没有接触过。
“以前的食品模型都是用蜡做的,我也曾经见过,但一点也不为之心动。那一次我之所以会被深深吸引住,是因为那是用聚氯乙烯取代蜡作为模型原料制作的。方法是先把硅胶浇盖在食物上,待硅胶凝固后,再把真的食物去掉。接着在完成的模型里注入聚氯乙烯做的仿制食物,凝固后再取出进行着色。有时还会用微波炉将食物模型进行加热。这样做出的模型和蜡制的截然不同,效果非常逼真。这种产品强烈地打动了我。如此加工后完成的模型简直与实物无法区分,尤其是牛排和带肥肉的烤肉模型,几乎可以乱真。不只是外观,触摸到的手感也很相似,它特别柔软,看起来好像真的能吃似的。
“我当时就告诉父亲,我决定留在九州学习这门技艺,并马上到立花食品模型公司就职。不过,说是就职,由于我无法取得签证,因此不能成为正式员工。我请他们允许我以特别研修生的身份在公司工作一年。从此我吃住都在这家公司,从基础知识开始,系统学习模型制造技术。
“当时是食品模型的初创期,还处于试验探索和技术开发时代。该在真的食物上浇盖什么东西来制模?给凝固的聚氯乙烯上色时该用什么涂料?聚氯乙烯本身是透明的,很难上色。大家纷纷拿出自己的创意,仿照食品的形状,用各种材料进行试做。首先,必须让聚氯乙烯本身变成不透明的,才能容易上色。而如果制作饮料的模型,则必须维持透明。另外,肉和鱼是白色的,需要上很多白色的涂料,蔬菜的基色又完全不同。我和老板一起开发出各项技术,最后连啤酒的泡沫和蛋糕上的奶油,都下工夫做得很细致,那时的工作真的很有意思。我想,当初他们决定雇用我,绝不是一桩亏本生意。
“掌握了这项技术后,我回到菲律宾创办了一家公司,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随着公司规模的逐渐扩大,我又遇到几次不错的发展机会。我投资收购餐厅,不久后又扩大成百货公司。这时,我父亲去世了。他死在我为他购置的位于民都洛岛的家里。那栋房子就在海边,附有西班牙式庭院,是一栋很漂亮的房子。父亲生前能有机会在那里享受晚年,对我来说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
“然而,在马尼拉人生地不熟的我,最终还是迎来了投资的失败。至今我还在后悔,如果当初不开餐厅,只做橱窗展示产品就好了。也不要去经营我不熟悉、又不感兴趣的女式服饰、女式内衣、食品原料和厨房用品等。我没娶老婆,也没人帮忙。最后,连那些老顾客都离我而去了。在经营餐饮业方面,我认为还是需要天生的悟性。比如意大利人就很在行。另外,由于菜色品种变化得越来越快,许多餐厅都开始不用食品模型了,我的事业也就到头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我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变化。
“就在这时,我在西班牙语系企业家联谊会的餐桌上认识了弗朗哥·塞拉诺。他吹嘘自己是个学者,但其实是个令人讨厌的小人,我听说他在世界各地都有房产和女人。不过,弗朗哥的小提琴和钢琴技艺都很好,而且和我一样,他也想在菲律宾创业,因此想结交在菲律宾生活了很久的白人朋友。加上他和我都有在欧洲各国游历的经历——他出身捷克,我是罗马尼亚人——因此感觉上很亲近。最终我和他交上了朋友,这是我人生中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通过弗朗哥的介绍,我认识了艾刚·马卡特。我在民都洛岛的房子就在美国人聚居区的附近,可以和美国学者经常交流。弗朗哥是学者,似乎和那些美国学者很熟,但没人比艾刚更热衷于和那帮美国人打交道了,他常常跑去找他们聊天。因为艾刚是学生物出身的,对他而言,美国学者们的思想不受拘束,就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有趣。
“艾刚是个非常可爱的家伙,我把他当儿子看待。他的求知欲太强烈了,因此才会受到弗朗哥的诱惑,只要弗朗哥一谈到新学问,他就眼珠发亮、听得入神。不幸的是,他受伤后失去了记忆,还因为经常酗酒,最终被送进专为外国流浪汉开设的收容所。我实在无法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所以当我准备回欧洲时,决定把他带回了瑞典。我想,一个患有记忆障碍的人,回到自己的祖国总比漂流在异乡要好些。
“然而,当我结束四处奔波的日子,回到赫尔辛堡时,却发现他仍然过着凄惨的日子。于是我申请了政府的资助,加上我剩余的全部财产,在斯德哥尔摩开设了一家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康复医院,并收留了他。
“而我这些年还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因为我不希望拥有家庭。我从小看腻了父亲的痛苦,也深深领会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所忍受的另一种形式的辛酸。我认为,如果没有我这个幼小的孩子,或许他们就不会过得那么苦。
“况且,如果可能,我宁愿能和像我一样的罗姆人女子生活在一起。我也喜欢亚洲人,但至今还未遇见过能让我狂热地爱上的女人,她们只是比欧洲人更讨我喜欢一些而已。只有芮娜丝不同,我曾考虑过,如果能和她一起生活应该也不错。她有着南亚女子所特有的奔放和无拘无束,而且能歌善舞,我觉得她具备与罗姆女子相似的热情。我对她充满好感。说实话,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罗姆人血液已经开始骚动。那时我甚至想返回欧洲大陆,去寻找终生的伴侣。我希望能寻找到一位和我同民族、性格类似的女子,但却事与愿违。
“也许是我在经营上下的工夫还不够,同时错误地判断了潮流的变化。加上越战结束,物流模式瞬息万变。总之巴拉旺百货公司很快就经营不下去了。我则不但没有信心挽回公司,反倒觉得该把它处理掉。
“因此,我主动开口要把产业卖给弗朗哥。弗朗哥想在菲律宾做生意,但并不想投资百货业,所以他一口回绝了。于是我放弃与他的谈判转而去寻找其他买主,但没有任何买主愿意以我开出的条件买下公司。就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弗朗哥又主动找到了我,提出可以收购我的公司,不过有一个附加条件。我问他什么条件,他说要连芮娜丝一起卖给他,这就是条件。
“千不该万不该,我竟然答应了这个条件。因为我察觉芮娜丝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还误以为其原因就在弗朗哥身上。所以我想既然如此,让她跟着弗朗哥倒也好。况且,当时肯依照我提出的条件收购巴拉旺的人,也只有弗朗哥而已。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才渐渐了解了内情。原来,让芮娜丝的心离开我的不是弗朗哥,而是艾刚,因为她爱上了艾刚。另一方面,弗朗哥想投资的产业是四肢的假肢等辅助医疗器材的研究与开发。越南战争造就了大批缺手断腿的残疾人。而且虽然越战已经结束,但战火并没有因此而熄灭。首先是柬埔寨的内战,其次又蔓延到非洲、以色列及中东地区,战况也都有扩大的趋势。弗朗哥看准了这个商机,而开发辅助医疗器材与他自己所从事的研究工作也不冲突。
“这件事本身也无可挑剔,他要从事什么行业,那是他的自由。何况他研制的假肢对那些残疾人也有帮助,变成一项事业同样可以帮助别人。然而,弗朗哥的计划并不止于此,那个恶魔所感兴趣的是芮娜丝——因为她缺了一只右手。她和母亲曾出过车祸,所以从小就失去了右手。
“她的父母都已过世。唯一的亲人是她的祖父,但祖父不多久也死去了,于是芮娜丝成了一名孤苦伶仃的孩子,在菲律宾孑然一身。弗朗哥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能够把她变成自己的情妇,让她照料自己的生活,就能像对待一只小白鼠一样,把她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手中了。芮娜丝孤苦无依的处境正是引起弗朗哥兴趣的原因。
“弗朗哥既像是从中世纪黑暗时代复活的恶魔,又像一个以希特勒为靠山的御用科学家,甚至有点像参透犹太教神秘魔法的狂人。布拉格以前就曾经历过这种为所欲为的时代。我原以为那个家伙对芮娜丝感兴趣,只是出于男女之间的爱情。其实不然,他不仅不把她当女人来对待,更不把她当个人看。在弗朗哥的眼里,芮娜丝无异于一只动物,而且还是供实验用的小动物。
“她没有右手,那家伙欺骗她说,如果再去掉一只右脚的话,她的左脑就会变得异常发达,能具有特殊功能。对科学实验而言,这是极为有意义的尝试。他还说,为了造福那些残疾人,他已经设计好了下肢的假肢,只差试用了。为此,他还曾计划找机会带她到柬埔寨去,借机砍断她的右腿,再假装成被炮火误伤。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在讨论一只从路边捡来的野狗一样冷酷无情,他连截肢的具体位置都告诉过我了。
“后来,弗朗哥大概是想把芮娜丝设计成杀害我的凶手,才因此改变了计划。总之,从这件事上可以得知,弗朗哥对待芮娜丝是多么的残酷无情,完全不把她当人看。
“现在我说的这件事,你们都无法相信吧?也许会觉得仿如天方夜谭,然而事实上,当时就是那样的时代。经常有许多缺胳膊少腿的人被从越南运送回来,这些事和情景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是再真实不过的了。
“我们的邻国从太平洋战争开始,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都处在持续的战乱中。你们能相信吗?打了将近四十年的仗,也难怪大家都变得不正常了。
“战争一定会造就一大批恶魔,那些热衷于战争的人,耳边总会不断听到恶魔充满诱惑的低语。弗朗哥就是最典型的想借战争发财的恶魔。他的假肢生产计划并不是为了方便失去手脚的人,那是次要的,不是那家伙真正的目的。他主要的目的是想砍断别人的手脚,拷打战俘,制造出更多的残疾人。砍断他们的手脚才是他的最终目的。手脚被砍断后,可以立刻装上他所生产的假肢。换句话说,他正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截断他人的手脚,才愿意投资制造假肢的。所以,他不是为失去手脚的人配制适合他们的假肢,而是为了兜售自己制作的假肢,去砍断更多人的手脚。他还想出了几个合适的截肢部位。的确,如果用这种方法来对俘虏用刑,也许能收到很好的审问效果。但能想出这种方法的人,除了恶魔还能有谁呢?对于芮娜丝,他早就想拿她试试了。
“我知道这个计划后吓得全身颤抖,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把买卖合同收回来了。我想,要终止这个凶残的计划,只有除掉弗朗哥。只帮助芮娜丝一个人逃走不能解决问题,疯狂的弗朗哥迟早会想出下一个计划,再下一个计划,或许会是一些更可怕的方案,并且还会冷酷地执行。这就是他的为人。所以我决定杀死这个恶魔。我的计划是……”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洁举起了右手。
“先停一下!”他说,然后又转向艾刚问道,“马卡特先生,你怎么了?”
在他的催促下,我看了一眼艾刚,只见他双眼闪耀着前所未见的亮光,正坚定地注视着前方。
“啊,《神奇之马的回归》……”他低声喃喃道,“这首曲子,我常听劳鲁演奏。芮娜丝还会随着小提琴声翩翩起舞,左手抓着裙摆,一直旋转不停。”
“对,正是这样!艾刚,你想起来了?”从遥远的地球彼端传来芮娜丝激动的叫声。
“啊,芮娜丝,卤肉,是卤肉,真香!还有一道菜,肉馅加茄子的鸡蛋饼……”
“那叫蛋包茄子!”
“对!我最爱吃这些菜了,我总是边吃边问你,能不能一辈子天天做给我吃?那是我认认真真想向你求婚才说的。”
“对,我记得。艾刚,你记起来了啊?”
“我记起来了。苏禄海的颜色也记起来了。我搂着你,对你说过好几次,我要在这美丽的地方和你过一辈子。”
“是的,是的艾刚,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起来了,终于记起来了。芮娜丝,你还在监狱里吗?这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救你出来。啊,芮娜丝,我真想念你啊。”
“我也想念你,艾刚。”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医生,我想救出芮娜丝啊。”
“你记得他吗,马卡特先生?他就是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一直和你在八打雁的街上喝酒的劳鲁·里格尔。”
艾刚转过头,注视着劳鲁。
“我老了吗,艾刚?”劳鲁,不,是摩尔多万·史蒂芬问道。
“啊,劳鲁,好久不见了……”说着,艾刚站起来走近劳鲁,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两人分开后,劳鲁说:“你终于回来啦!艾刚,欢迎你回来!你终于骑着神奇之马回来了。”
“是啊,都是你拉的那首曲子的功劳。”
“其实我们天天见面,艾刚。我非常担心你。我虽然已经老了,但还死不了。来,我们一起去把你妻子救出来吧!”
洁在一旁插话道:“请你回忆一下一月二十四日晚上见到的事情,马卡特先生。你跟在劳鲁后面,来到了他的办公室。穿过大厅,打开会客室的门走了进去。在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艾刚坐回到椅子上,冥思苦想了一段时间。然后说:“我听见劳鲁大喊一声,接着一看,卡尔,不,是弗朗哥·塞拉诺躺在沙发上,仰面朝天躺着。房间很暗,但从窗户透进来的霓虹灯灯光把塞拉诺先生的脸照得很清楚。他像是睡着了,但夹克里面的白衬衫却是鲜红的,夹克上还开了个小孔。劳鲁弯下腰,用手指摸了摸夹克上的孔,说是血。”
“艾刚……”
劳鲁刚想说话,洁马上举起右手制止住他:“嘘!马卡特先生,请接着说。”
“我感到头晕,站立不住,想吐,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塞拉诺先生中了枪,已经不行了,从埃塞俄比亚开始我就一直和他在一起。我想到这里,就蹲下来想呕吐……啊,不行,我现在也想吐了。医生,能用一下厕所吗?”
“那个门后面就是……”
“哦,我没事了……不要紧,只是有点儿不舒服。”
“你还好吗,艾刚?”从远方传来芮娜丝的声音。
“啊,芮娜丝,我没事,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
“马卡特先生,如果你想救出席皮特,就得更努力。你再想想,那是发生在几点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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