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跌 (第4/5页)
递过来的是脏到已经分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外套和毛帽。这两件东西到处都是破洞,而且还臭得要命。
其他人拿到的衣服也都差不多是这样的状况。
这工作可能会弄得很脏吧。第一天上班就贪心地要轮第二班,真是太鲁莾了,这时我有点后悔。
“你们稍微休息一下。来接各位之前,请先待在这里!”
米斯卡斯特的员工笑容可掬地说完话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在只有夜晚虫声鸣叫的河岸地,我们静静等待着,没有人说话。
第二班留下来的全都是似乎连呼吸都嫌麻烦,双眼无神的人。只有阿始一个人哼着歌,很享受地抽着烟。
“工作完后抽根烟,真是爽得不得了。你不这么认为吗,青岛先生?嘿嘿嘿。”
“我不抽烟。”
如果能像他这样一直笑看人生,一定很幸福吧。这家伙一定什么烦恼也没有。
“好臭好臭。”
“真是社会败类,连粪便都比你们有用。”
“看了就不爽!”
“要狩猎了吗?”
由于背后传来这些声音,我一转头便看到几名年轻人围在一起看着这边。他们应该是高中生吧,我跟其中一人四眼相对。
“看什么?流浪汉。”
“流浪汉?”
我重新看看自己的模样,穿着这么脏的工作服,的确有可能被认为是流浪汉。
“你们挡到路了,滚开!”
那些年轻人成群地走过来,十来人左右,人数比我们多,而且手里个个都拿着棍棒。情况不妙。
我四下寻找米斯卡斯特的员工,但在附近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或许是跑去用餐了。
“不是叫你们滚开吗?”
一名年轻人用棍棒殴打阿始的脚。
“好痛!”阿始痛得脸皱起来。
“住手!”我下意识抓住年轻人的手阻止他。
另一个男人突然踹我的背,害我一个不稳,抱住站在前面的年轻人。
“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啊,臭死了!”
对方往我的右脸揍下去。这一拳仿佛信号一样,那些年轻人开始殴打其他的打工人员。
“你们这种人渣都去死吧!由我们来清理垃圾!”
我想逃走却立刻被逮到,被推倒在地,被棍棒一阵乱打。
我往旁边一看,其他人都默默地忍受着那些年轻人的暴力。阿始也像是犰狳般蜷曲着庞大的身体,忍受着挨打。
我的火气越来越大。于是我站起来,一边怒吼,一边向一名年轻人冲过去。
“这、这家伙在干什么啊?想反抗吗?”
对方似乎没想过我会反击,有些不知所措。我趁机抢走他手中的棍棒,往对方的侧腹敲下去。
毛头小伙子发出闷哼的呻吟声,当场倒下去。
这时他的伙伴从其他地方走来包围着我。似乎比起其他不会抵抗的人,以我为对象有趣多了。
“这个混账!”
“去死吧!”
我拼命地抵抗,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又打又踢,下手毫不留情,最后我被扔到夜晚的河川里。
醒来后,我身在昏暗的房间里。浑身酒臭味,穿着白衣的瘦巴巴的老人站在眼前。我全身缠着绷带,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没多久米斯卡斯特的社长冲本进来,一看到我就大吼:“你这个废物在做什么啊!没用的家伙!白痴!早知道就不雇用你了!”
“曾抹喽?”
我要说的是“怎么了”,但由于被揍得连牙齿都飞了出去,嘴巴里头也有伤,所以无法正确发音。
怒气冲冲的冲本简直跟面试时判若两人。他气得不停地大声呵斥,还一边踹着墙壁和床铺。
这时我才第一次听到第二班的工作内容。
为了成为精英栋梁,良家子弟夜以继日地拼命念书,因而累积了巨大的压力,而这样的压力有可能促使他们去犯罪。害怕自己的孩子行为出现偏差的父母,于是便向米斯卡斯特委托工作,找人当作少爷们发泄压力的对象。
我却用棍棒殴打了客户的儿子,而且那个年轻人的父亲还握有派遣公司的营业许可权,是厚生劳动省的精英官僚。
“那个少爷啊,明年就满十八岁,是新上市股票。他是精英官僚的儿子,据说肯定能够应届上T大。你们这些在我们公司登记求职的垃圾,全部的股价合起来也不敌那位少爷的股价,他可是个潜力股啊!”
冲本揪着头在床边绕来绕去。
“多亏你这个笨蛋,我们公司现在将面临生死存亡,你这个混账要怎么负责!如果公司倒了,你也会跟着完蛋!”
最后,冲本将桌上的茶杯往墙上一砸,火冒三丈地走出房间。
医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面无表情地大口喝着罐装酒。
一对上我的视线,他就冷冷地说:“你如果没钱,明早就给我滚出去吧。”
隔天一早,我坐着破烂的轮椅被赶出医院。虽说是医院,却是连个看板都没有的房子,那个醉鬼肯定是没有执照的庸医吧。
我虽然来到了外头,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推轮椅,想走到大马路看看。
就算会被瞧不起,但我的确是暴力的受害者,所以我决定向警方报案。
转来转去找警察局时,轮椅的车轮卡进人行道的沟槽里,无法动弹,无论多用力,光靠一只右手根本无法把轮子抽出来。
看到受困中的我,原本在公车站等车的像是上班族的年轻男子,以及在人行道上走路的中年女人立刻上前。
“你有什么困难吗?”
“需要我帮忙吗?”
真感谢他们,原来我还没被这世界遗弃。
“怕出所(派出所)。”
“什么?”
“君查(警察)。”
“我知道了,你是在说警察吧?”中年女人听懂了我的意思。
“那我帮你推到警察那里。”上班族绕到我的背后,握着轮椅把手。
“等等,你等一下。”中年女人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
“也带我一起去。”
“这人是我发现的啊!”
“不对,是我先发现的!”
两人开始争吵起来。
上班族冷冷地看着中年女人。“你只是想利用帮助这个人的行为来提升自己的股价吧。”
“你才是在打这样的算盘吧。”
“我纯粹觉得助人为本。”
“那就这么做吧。我们两人一起带他过去,警察的笔录上也一并记上我们两人的名字,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中年女人找出了妥协的方法。
“好吧,也只好平均分了。”上班族不情愿地接受了提议。
于是我被他们两人带到了派出所。
“发生什么事了?”
年轻警官一看到我全身缠着脏的绷带,还坐在生锈的轮椅上,脸色顿时大变。
“教冲笨滴难人把偶黑成字样(叫冲本的男人把我害成这样)。”
“什么?我听不清楚您的话。您有带身份证吗?”
“菜可袋里(在口袋里)。”
“嗯?口袋吗?抱歉,我拿一下。”
警察从我的口袋里找出皮夹,再拿出身份证。
帮我忙的两个人,眼神发光地盯着那张身份证。
警察将身份证刷过刷卡机,桌上的电脑屏幕立刻显示出我个人的记录与股价。
一看到我的资料,警察的表情明显沉了下来。
“这股价也太低了吧,而且这人还在‘可疑人物圈’里。”
听到警察的话,中年女人与上班族瞬间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们白费力气了,帮助这种没价值的人也只是白搭。”
“我才没有这意思……只是看到他有困难才帮他的。”中年女人说。
“我也是。”
听到两人伪善的回答,警察不禁扑哧笑出来,随即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
“你这家伙看起来还很年轻,是干了什么坏事吗?”
一看到我的股价,警察的口气整个都变了。
听到警察说的话,那两人像是在打什么主意般,眼睛又闪起光。如果协助警方逮捕到犯罪者,同样会反应在股价上。
“你最好老实说出自己做了什么!”中年女人说。
“对啊,你这家伙究竟干了什么好事?”上班族也一致地逼问我。
我摇摇头。
“给我老实说,别小看警察,你这家伙!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偶私被黑者(我是被害者)。”
“什么?你在说什么?”
正当此时派出所的电话响起,警察拿起话筒:“是,抢劫?好、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赶过去。”
警察连忙站起来。
“不好意思,有案件发生。你们快点回去吧。”
“这个人怎么办?”中年女人指着我说,似乎是不能接受无功而返。
警察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你有地方去就快滚吧。如果再在这附近游荡,我会找理由把你抓起来的。”
“就这样回去吗?”上班族还不肯罢休。
“还有问题吗?我可是忙得很的。”由于反被警察怒瞪,上班族只好乖乖闭上嘴。
于是警察便跨上自行车,骑去了别的地方。只留下他们两人和我在派出所。
“忙得焦头烂额时给我开这种玩笑,浪费我的时间。”
“真是白忙一场了。”中年女人也跟着破口骂道。
上班族看了下四周,确认周围都没人之后,突然往我的头狠敲下去。
“如果不这么做,真叫人怒气难消!”
“我也要,吃我口水吧!呸!”中年女人向我吐口水。
两人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后,便走出派出所。
我真是欲哭无泪了。
转动着的轮椅发出嘎嘎的声音,我离开了派出所。
由于身无分文,我从那晚起便只能睡在公园里。
同样睡在公园里的有一位叫阿富的老先生,他分给我一些瓦楞箱和塑胶布。
阿富专门捡非法丢弃物中的大型垃圾,拿去卖给收购二手货的店家,因而攒了些现金。因为这工作被判断对社会有贡献,股票勉强维持在上市的状态。
我也一样,若不赶紧做点什么,被“股市守门员”逮到就会判断我是无业游民,股票说不定就真的会被迫中止上市。
可是只有右手能够动的身体,根本无法求职。
栖身在公园里的生活过了一个月左右,一个男人敲了敲我的瓦楞箱屋。
“我是东图股份有限公司的人,敝姓木村。”
他身穿深蓝色的三件式西装,宛如绅士服店里的模特一样衣装笔挺,笑容可掬地递出名片。
“东图?”
“我们是广告代理商。”即使面对全身散发恶臭的我,男人仍然保持着完美的职业性笑容。
“广告代理商找我有什么事吗?”
“恕我冒昧,请问您现在有工作吗?”
“没有,什么工作都没有。啊,有啦,有清扫马路的业务。”
我担心他是假装成业务员的“股票守门员”,瞬间改口。找出没有上市资格的人,逼退他们的股票下市就是这些家伙的工作。就算是跟壁纸一样的股票,如果不能维持上市就没有生存的资格,像哥哥一样变成燃料也是很稀松平常的。
“清扫马路吗?真是了不起的工作呢。如果愿意的话,能否和敝社合作呢?工作内容非常简单,也能对社会有所贡献,而且是确实能领到现金收入的工作。”
“可是,我身体这样……”
木村的眉尾瞬间往下掉,露出深表同情的表情。“真的很辛苦,可是没问题,这份工作任何人都能胜任的。”
那时我肚子都饿扁了,整整两天只喝公园里的水果腹,简直饿到前胸贴后背。
“请您详细说明。”
东图股份有限公司的木村露出笑容,从公文包里拿出用高级纸张印刷的公司简介。
大学医院宽敞的候诊室里,大批患者等着叫到自己的名字。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从诊疗室走出来的年轻女看护师,在候诊室大声喊着。
在那里的患者和陪同的人都在互相对望,忍着笑意。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在吗?”
“我在。”我向看护师举起右手说。
候诊室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我身上。
广告代理商,东图股份有限公司的木村让我签的合约是我的“Naming Rights”买卖合约书。
“Naming Rights”指的是命名权,这类似球场或大楼将名字的权利卖给企业,而更名成“某球场”或“某大楼”的情形是一样的。
最近这种做法也广泛地运用在个人上,急着筹措现金的人就会卖掉自己的命名权。据说有些狠心的父母亲,甚至会卖掉新生儿的命名权。
越是排斥作为个人姓名使用的名称,越能卖出高价的命名权。
因为和全球制药签约,我户籍上的名字已经不再是“青岛裕二”,而是“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
包含在契约内容里的项目不只改名字,还有条附带事项是“这个名字要在公共场所中一天被叫三次以上”,而且三次中的一次,必须是在医院的皮肤科候诊室。
既然是皮肤科,为股癣苦恼的人想必很多。如此一来,全球制药也能获得最大曝光率的广告效果。更何况我还把脸部的广告范围也卖给了全球制药,所以额头上和脸颊上都刻着“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的横幅广告。
三
“早安。”
“早。”
“癣疾专家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唔,可能因为麻醉药的影响,觉得头有点昏昏沉沉的,但没有不舒服。”
“是吗……”
“昨天休假你去了哪里呢?”
昨天是田丸小姐的休假日。
“没特别去什么地方。”
“想必是去约会了吧。”
“我没有男朋友。”
“真的假的?田丸小姐,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田丸小姐思考了半晌后说:“像癣疾专家先生这样的人。”
“哈哈哈,真谢谢你。”
“我是说真的啦。”
“就算是恭维的话,我也很开心啊。”
“才不是恭维话呢。”
这声音听来有些羞赧,难不成她说的是真心话?不过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将话题一转:“之前我说到哪儿了?”
“嗯?”
“我来这医院的前因后果啊。”
“啊,讲到癣疾专家先生成为癣疾专家先生的事。”
“对了,讲到卖掉命名权的事。那我继续说下去吧。”
“好的。”
“这种故事不会很无聊吗?”
“才不会无聊,请务必说给我听。”
*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在银行的窗口,穿着制服的女银行职员叫着我的名字,最起码三次都要被叫得很大声。
“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先生。”
我算准了时间推轮椅出去,并大声回答:“不好意思,各种顽强的癣疾一次搞定,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就是我!”
既然是要在人前叫出这个名字,明明没做什么也要到各个店家里走走。
“这名字好奇怪啊。”当我离开银行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身后传来这个声音。
穿着套装、身材高瘦的女人,巧笑倩兮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她,视线转回前面。
那女人来到我旁边,递出名片,“抱歉突然打扰你,我是这家公司的人。”
我只是瞄了一眼名片,没有收下。信号灯变成绿灯后,我默默地推起轮椅。
女人跟在轮椅后头。
“等一下。”女人拉高嗓门叫着,我想要甩开她。
“请听我说。”对方也加快脚步,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看到我还是没理她,女人跑到轮椅前,像个守门员一样张开双臂拦住我。
“请听我说,青岛裕二先生。”
结果我半强迫地被拉到附近的吃茶店里。
我们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女人再度递出名片。
“我是藤山会社的经理如月睦美,您知道藤山会社吗?”
听都没听过。
“我简单解释一下我们的工作吧,我们公司是帮助坠落谷底的人重回社会。”
“类似义工团体吗?”
“差不多像那样吧。”
“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我常在医院里看到你,因为好奇就去调查你的事了。我很想知道把名字改成股癣与各种癣疾专家的男人,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
如月背出我的经历。“出身于下层地区,OK大学第一名毕业,任职于三友KSJ友好安心银行,隶属于新宿分行法人营业部,是深受公司器重的年轻栋梁。却因为内线交易被降职至关系企业,之后又因为散发消息──”
店内静谧无声,周遭客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我们身上。
但如月不为所动,嘴边仍带着笑意。连她那莫名的镇定也让我很不舒服。
“你回去吧。”
“再谈一下吧。”
“我还有工作。”
“难道你要在人前被唤作这种名字,赚点小钱过一辈子吗?”
我想要推轮椅,如月却按住了我的手。
“你绝不是终其一生潦倒的人,我们能够拯救你。你就当作被骗,来我们公司一趟吧。”
“这种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之前我被像你这样口蜜腹剑的那些人骗得好惨。”
“那就当作再被骗一次吧。”如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藤山会社一时之间成为成功者的代名词,这间公司位于四本木山丘大楼的第三十层。会议室里有张超大的玻璃桌,以及一张张柔软好坐的高背椅,我和如月面对面坐着。
“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价值的人。”
“真会说漂亮话。股市已经认定我没有价值,看看我的股价就知道了。”
“这表示你承认自己毫无价值吗?”
“当然不是这样,但那种股价没有人会再雇用我,甚至连房子也不肯租给我,更何况我的身体也……”
我用右手敲打好几次残废的双脚和左手,连唯一幸存的那只手,也因为被冲本带去给庸医治疗的医疗失误,导致上手臂严重变形。
“你不可以放弃!”
“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帮助人而已。”
背后肯定有什么阴谋。如今这个世道每个都是趁机抓住别人的弱点,雪上加霜的家伙。
“你不想扳回一城吗?你明明能力卓越,股市对你的评价却只有这样。”
“那也没办法,因为股市是绝对的。”
“回头看看那些陷害你成罪犯的‘股市守门员’,对你见死不救的‘挚友’,最可恶的就是股票市场,不觉得很不甘心吗?”
带着邪恶眼神的森,不顾情分卖掉我的股票、解除“挚友”关系、连一通电话都没打来过的桥本等人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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