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5/5页)
从第二天起,照我说的办法,我们开始严格控制两个孩子的行踪。整整一个星期,我和格罗斯太太常常激动地讨论起这个话题。上礼拜天的晚上,尽管我们谈论了很久,可我心中仍然蒙着一层阴影,尤其是与她分别后那几个小时,总是担心她还有事情没告诉我,于是可想而知,我那晚到底睡没睡。我已毫无保留地讲出了自己了解的一切,可格罗斯太太依然有所保留。经过一夜思考,到第二天早上,我已确信这并非因为她不够坦诚,而是她心里还有种种顾虑。如今回想起来,我发觉,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终于把所有事情弄清楚了。我不眠不休地思考着摆在我们眼前的事实,连后来发生的更残酷的事件的深意都琢磨到了。我最为担忧的还是那个男人生前的恶行——他人虽死了但贻害不浅——以及他在布莱庄园逗留的那段日子,这两者相加,整件事情的恐怖又增添了几分。那段邪恶的时光直到某个冬日的早晨才告终,有个早起去干活的工人发现彼得·昆特死在了从村里来庄园的路上,浑身已冰冷僵硬。有传言说,这场惨剧——至少表面看起来似乎说得过去——是因为他头上那道明显的伤口所致。漆黑的夜里,他离开酒馆后,走了岔路,一脚踩空,在结冰又陡峭的斜坡上滑倒了,造成了这道致命的伤口,后来的证据也表明的确如此,他的尸体就躺在斜坡底下。结冰的陡坡,夜里拐错了弯儿,再加上喝醉了酒,足够说明问题了——实际上,最后,经过尸检报告和人们的一番添油加醋,他的死倒也有了个圆满的解释。不过,他生前举止怪异,行踪诡秘,心地险恶,劣迹斑斑——这些都说明他的死并不简单。
我不太清楚该如何把我的故事写成文字,才能真实可信地反映出我当时的心态。不过,在那段日子里,受形势所迫,我生出异乎寻常的英雄主义精神,这也给我带来了几分喜悦之情。我意识到,自己承担的是一项令人钦佩又举步维艰的任务,若是能让人们看到——啊,恰恰是在这个领域!——许多姑娘都惨遭失败,而我却能够成功,这将是对我莫大的鼓舞——我承认,当我回首往事,我真想为自己欢呼喝彩!——心怀此念,我才坚定干脆地扛下了这副重担。我在保护和捍卫着世界上最孤苦无依、让人怜惜的小生命,他们柔弱无助的呼唤,在我心中愈发清晰,我那颗充满正义和责任感的心,为之隐隐作痛。我们被人截断了退路,面临共同的危险而团结在一起。除了我,他们一无所有,而我——还好,我有他们。简而言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机会既形象可观,又触手可及。我就是一道屏障——理应为他们遮风挡雨。我看见的越多,他们看见的就越少。我开始暗中提心吊胆地守护着他们,尽管内心极度紧张,表面却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长此以往,我想自己一定会精神失常的。现在看来,我之所以能够得救,是因为局面彻底发生了变化。事情不再悬而未决——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证据。证据,没错——从那一刻起,我真正掌握了这里有鬼的证据。
一天下午,我恰巧和弗罗拉在庭院里消磨时光。迈尔斯留在屋里,他坐在一把靠窗的、红色坐垫的椅子上,想要读完一本书。看到年轻人如此有志气,我很欣慰,也很鼓励,因为他唯一的小毛病就是有时候过于好动。跟他相反,他的妹妹急着要出门,我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溜达了半个小时,我们专找树荫,因为那会儿太阳还很高,天气格外炎热。走着走着,我又一次感慨,她像她的哥哥一样,总是能巧妙地既不过分粘我,让我有自己的空间;又不刻意疏远,让我觉得失落,这也正是他们的迷人之处。他们从不跟人纠缠不休,也绝不冷漠应付。我对他们的监护,实际上就是看着他们没有我也能自得其乐。他们玩得投入又高兴,而我的任务就是充当一个积极的赞美者。我生活在他们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他们从不需要我出什么主意,对他们而言,我只需花点时间,扮演某个了不起的人物,或者充当游戏需要的某种道具就足够了。幸亏我天性热情,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对我来说,这倒是个既有趣又高雅的清闲活儿。我忘记了那天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只记得是个至关重要却又不用说什么话的闲职,而弗罗拉正玩得起劲。我们就在湖边,那段时间正刚开始学习地理,于是这个湖就成了“亚速海”<sup><a id="noteref_3" href="#footnote_3">[3]</a></sup>。
在这湖光山色之间,我突然发现在“亚速海”的对岸,似乎有个人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我们。颇为诡谲的是,这种感觉来得很突然。当时,我坐在那条面对着湖泊的古老石凳上,手里做着针线活儿——当时我在游戏里扮演的是个可以坐下来的角色。从那个位置,虽然我只是用眼睛的余光一瞥,但我确信,远处有第三者在场。那些古老的森林,繁茂蓊郁的灌木丛,交织成巨大而凉爽的树荫。在这炎热而幽静的下午,树荫之中也是一片光明。所有的一切没有半点模糊,全都是那么清清楚楚。至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明白,倘若我抬起眼睛,会在湖对岸看到什么。在那紧要关头,我尽力控制自己,双眼紧紧盯着手上的针线活,以便镇定下来,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的视野中有个陌生的物体——一个人,而我立刻强烈意识到,他不该在这里出现。我冷静下来,脑海里闪过种种可能性,同时提醒自己,附近一带的某个男人出现在这里,也是很正常的事,或许是信使、邮递员或者是村里商店的小伙计。可是,种种推测都没有动摇我的信念——虽然我仍旧没有抬眼看那个人,但我坚信,站在湖对岸的绝不是我刚才想到的那些人。
我确信,只要我鼓起勇气,就能弄清对面“不速之客”的身份。这时,我慢慢积蓄着力量,将目光渐渐转移到小弗罗拉身上,此刻她离我大约有十英尺远。我不知道她是否也看见了对岸的东西,一念及此,我不禁既惊又怖,甚至心脏也漏跳了几拍。我屏住呼吸,等待她即将发出怎样的叫喊,她究竟会觉得有趣还是震惊,叫喊声会给我答案。我静静等待着,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我察觉到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我先是意识到,她在一瞬间突然变得无声无息,紧接着,她转过身来,背对着湖水玩耍。当我终于看向她的时候,她的样子像是知晓我们俩都处于那人的注视之下。这时她捡起一块小木片,木片上恰巧有个小洞,她灵机一动,在小洞上插上一根小木棍当桅杆,于是便做成了一条船。我紧紧注视着她,她正专注地把小木棍固定住。看到她做的这些,顿时我的勇气油然而生,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于是我移动目光——去面对我不得不面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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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href="#noteref_3">[3]</a>乌克兰和俄罗斯南部的内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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