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路追踪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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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你身处这么一个世界:这里只有一种植物—仙人掌,各式各样的仙人掌;只有两种动物—灰熊和兔子。兔子都是棕色的,身形庞大,和灰熊差不多大。灰熊吃兔子,兔子吃仙人掌。兔子不怕扎嘴,它们的嘴部没有神经。
这个世界只有一条路,一条回旋向下的柏油公路,路修得还算平整,路的两侧是无尽的旷野,一侧永远比另一侧低些。旷野上星星点点地生长着仙人掌,隐藏着熊和兔子。行进在公路上,你会有一种幻觉,仿佛这条路是大地的一条轴心线,但是从公路两边的旷野中看,它总是标志着边缘、边界。
这条回旋向下的公路极为绵长,长得令人恐怖,但它还是通向一个地方,至于那是怎样一个地方就难说了,没法证明有谁真的到过那里。不过关于那地方的谣传很多,最常听到的说法是,那里是一片浅蓝色的淡水湖;还有人说,路的终点是一座透明的公用电话亭,里面有一架电话机,谁能抵达那里就可以免费打个电话;最可信的一个版本是,那里是一座椭圆形的溜冰场,有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为溜冰场守大门。但是不管怎样,你只能沿着这条公路盘旋而下,因为你是一名刀客,只要还当刀客,就不能停留,不能生活在路边,刀客只能在路上,在路上追踪其他刀客,之后展开生死搏杀,直到尽头。
作为刀客,你有两样简单的装备:一辆轻型卡车、一把狗腿形的尼泊尔弯刀。所有刀客的配备是统一的,在这方面你占不到便宜,你别指望突然得到一挺XM806式机枪。在这个世界,唯一能让你变强的方法,就是阅读文学作品,具体说就是小说、散文、诗歌,你读到的文学作品越多越好,你的战斗力就越强,你获胜的几率就越高。这条法则,或说原理,你应该记住。
好了,宏观的情况就说到这里,咱们回到实际。现在,你正面对一具尸体,一具刀客的尸体。这个刀客够强悍,他肯定读过不少文学书,可是他死了,被干掉了,死不瞑目。你很清楚他是被谁杀死的,那个杀他的人正是你在追踪的目标,刀客并不总是有一个确定的追踪目标,大部分时候都是遭遇战,而你的目标明确,那个人的名字叫“摩德万”。
你把尸体检查一番,只发现一处伤口,但也是致命的,他的心脏被刺穿了。你盯着伤口,静静地站着,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你得找个巫师,请他帮你看。巫师也读过大量的文学作品,他们经验丰富,眼光毒辣,他们能根据刀客尸体上的伤口—它的位置、形状、大小、深浅等等,识破杀人者的刀法路数,看出杀人者大概读过哪些文学作品。然而巫师不参与追踪和搏杀,也没有刀客去招惹他们,那不合规矩,巫师只充当顾问的角色,他们散居在公路两边旷野中的帐篷里,对于杀向路的尽头已没有兴趣。巫师都曾是刀客,后来他们有了女人,就放弃了,或者说,失去了刀客的身份,成为停留在路边的巫师。巫师有女人,还有大量的书籍,但除他本人以外,没人能找到他的书籍和女人,女人们带着书藏在旷野深处极为隐蔽的地方,那里才是巫师们真正的家。他们的帐篷只不过是接待过往刀客的办事处。
你连拖带拽,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具尸体搬进你那辆小卡车的拖斗,这家伙实在是个大块头。干完这件体力活儿,你掸掸身上的土,朝公路上吐口唾沫,便钻进驾驶室,你又要上路了。你要把这尸体带到最近的一位巫师那里,请他给看看,除非在此之前你就与摩德万遭遇。你一边驾车疾驶,一边在思索:要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刀客会将他杀死的对手尸体藏起来,这并不困难,在旷野上有许多裂缝,它们就像是大地绽开的伤口,尸体一旦被扔进裂缝就很难再被找到。把干掉的对手留在公路上是种狂妄的做法,是一种挑衅,这么干的家伙不担心追踪者们根据尸体揣测出他的刀法路数,这表明他读过太多的文学,任何揣测都会导致错误判断,那将是致命的。摩德万就是这么一个恼人的家伙,他也许已经意识到你的存在,他知道你在追踪他,他把尸体留给你,这可能是一个信号,也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在误导你。你在开车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你想了很多。
你开着车,路两边的风景一味重复,除了仙人掌还是仙人掌,偶尔能看到灰熊在追逐棕兔,它们奔跑时会扬起一片沙尘。你不理会它们,你还有足够的食物。同样,你也无暇理会那些竖立在路边、饱经风雨剥蚀的铁皮邮箱。这些邮箱并不是用来传递信函的,刀客们用它交换书籍。假如你想得到你从没读过的书,就下车,打开邮箱,从里面取你需要的书,同时,你得把你的相应数量的书放进邮箱,你拿走的那些书的原主就在附近藏着,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交易得大体公平,当然,你没准儿走了眼,用一本经典之作换到一本垃圾书,但那是眼力和运气的问题。有时候,要是你心里有谱儿,你也可以不作交换,径直将对方的书拿走,接下来就会有一场拼杀,书的主人会冲出来跟你较量一番,直到你们中的一个倒下。你可能白得一本好书,也可能丢掉性命和你的全部财产。还有些时候,即使你放下了自己的书,对方仍然会冲出来杀你,那意味着,这不是交易,邮箱里的书只是一个诱饵,于是你还是会陷入一场拼杀。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下车走向邮箱是去赴一场赌局。而现在,你对这一类赌局提不起兴致,你已有过足够多的书籍,你已经疯狂地将它们读过一遍又一遍,此刻,你的心中只有你的目标—摩德万。
夜幕降临,气温陡降,为打发旅途的无聊,你拧开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一首歌:“这邪恶的城市……这邪恶的城市……这邪恶的城市……”这首歌就这样不断地唱下去,伴随着严重的杂音。这个世界上的每辆小卡车里都有收音机,但是只有一个电台、一个频道、一首歌,这首歌没有名字,它只有一句歌词—“这邪恶的城市”。没人理解这句歌词。这个世界既无城市,也无邪恶。据说歌手是个干瘪的独眼老头儿。在漫漫长夜里,你把这句歌听了许多遍。
当天边重现一线曙光,你瞧见一辆小卡车停在路边,接着就发现一具尸体横在路中央,在它旁边站着一个黑影。你踩下刹车,推开车门,跳出来。这一次,你的手里拎着那把尼泊尔弯刀。寒冷的晨风吹在你脸上,令你精神一振,你提着刀大步走上前去。但很快你就看清,站在尸体旁的是个瘦弱的女孩儿,她正背对你不住发抖,她不会是摩德万。你松了口气,俯身查看尸体。这尸体又是摩德万留下的,或许正是留给你的,你能认出他的手法,尽管这次与上次的情形大相径庭,尸体遍布伤口,每一处都足以致命。
等你抬起头来,迎着初升的朝阳,你看清了那女孩的脸,她的两只眼睛被挖掉了,眼眶里充满血污。
“眼睛怎么了?”你问她。
“没了。”她说。
“怎么没的?”
“我一个人在公路上走,我看到前方路中央有两个刀客在决斗,一个杀了另一个,我吓呆了。后来,那个杀人的走过来,说我看了不该看的,我对他说我并不想看,可是没用,他用弯刀挖掉了我的眼睛。我疼得昏了过去。那好像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
“他什么样?”
“你让我搭车我就告诉你,我不想死在路边。”
“好吧,我会带你一程。”说完,你就转身去扛那具尸体,这是一具苗条的尸体,你没费力就把它搬上了卡车拖斗,让它与之前那个大块头并排躺着,你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水笔,在第一具尸体的脑门上写下“1”,在另一个的脑门上写下“2”。然后,你收好水笔,上了车,打开另一侧的车门,招呼女孩上车。她寻着你的声音,摸索着走过来,吃力地爬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你开车时用余光打量身边的女孩。假如她的眼睛还在,她会是个美丽的女孩。她面庞白净、衣着朴素,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背着一只白色挎包。
“好了,现在告诉我,他什么样?”
“等我说了,你就会把我扔下去,然后杀了我。”女孩沉着地说。
“不会。”你说。
“好吧,既然不会,那我就告诉你,他个头很高,身材魁梧,有个特别突出的方下巴,三十来岁,但是头发已经白了,他有一双绿眼睛,看了让人恶心。他显得镇静自若,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但那是强装出来的,他就快发疯了……对了,他的卡车布满锈迹,是铁红色的。”
你边听,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划着,将火柴梗衔在口中。在这里,人们不抽香烟,而抽火柴,一共有两类火柴,长梗红头的和短梗绿头的。你偏爱长梗红头的这种。火柴梗是由几种仙人掌芯混合制成的,每家火柴厂都有自己的配方。你叼着它,鼻子轻轻吸着火柴燃烧时冒出的白烟,眯起眼,想象着摩德万的样子。
“你来一根吗?”你问女孩。
“不,谢谢,我抽火柴会晕。”她微微摇头。
“你看得这么仔细,难怪他要挖掉你的眼睛。”
“是啊,可能是职业习惯吧……”
你克制住好奇,没问她的职业,你知道,跟一个女孩不能说太多话。而她却打开话匣子,对你讲起她的身世来—她是个孤儿,被一家路边旅馆的老板收养,从五岁起,就给这家旅馆做女佣。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没有任何报酬,只能偷偷藏起一些客人给的小费,这才有了一小笔积蓄。后来她爱上一个人,一个在旅馆养伤的刀客,可她从没吐露这份爱意,她感到他也爱她。她想就这样默默地相爱也挺好,可是有一天,刀客在旅店外的公路上被砍死了。于是,她离开那家旅馆,沿着公路游荡,再后来就遇上摩德万,被挖掉了双眼。
“这么说,你还有一小笔积蓄?”你问。
“对。”她低声说,双手抓紧了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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