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苍白之雾 (第5/5页)
从五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都在增多。她似乎已经无法摄取固体食物。虽然现在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没事”。
“我没事的——和那些人相比。”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遭了大灾啦!”
“孝明,你看!”
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
“以前,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五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曾攀爬过的山脉。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而之前她所低声嘟囔着“真可怜”的那句话,恐怕也是对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之后,妈妈这样嘀咕道。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说:
“怎么会嘛,姐,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了。”
妈妈躺在床上,轻轻地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当时若抢救不及时,妈妈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妈妈的病已经进入晚期,还提出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爸爸说道。
“求您了,请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认为这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无法忘却的,那个场景……
……七月六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如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勾勾地望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容。
她不时地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到她的嘴唇颤动,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和妈妈说话,她也毫无反应。是听不到吗?听得到却没有回答,还是无法回答呢?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
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却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吧!”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的确听到她这样说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儿。”
“别这么想”“振作起来”这种话,江南没有说——他也无法说出口。他转过头,躲开妈妈的眼神,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非活成这样不可?为什么周围的人都非要她活成这样不可?!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
为什么……啊,对了。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儿”……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全部断开——不,更简单的就是,只要用我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气,这一切都将立刻结束——立刻轻而易举地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己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着头,狐疑地看过来。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大厅里熙攘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呼叫着的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江南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
<a id="zhu1" href="#zw1">[1]</a>位于长崎县岛原半岛中部的火山群,主峰为普贤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