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坠落暗影 (第3/5页)
看着他,我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五个月前的那一天。
五个月前,十八岁的我刚来东京上大学不久。那一天,从晌午时分起就飘起了冷得出奇的小雨。雨水打蔫了花期过后的樱花。这一切似乎都是很遥远的回忆。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说不定也是被玄儿这样亲手照顾着。那一天的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
不过这也都是想象,我已经回想不起当时的状况。不管我如何努力,那部分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让人着急。
当玄儿给那个年轻人检查的时候,鹤子迅速解开他的衬衫纽扣和腰带。她的动作看上去也很熟练。
“在这儿没办法检查啊。”
玄儿说道。
“他好像没有骨折。搬动一下也不要紧。还是先把他抬回家里要紧。”
“好。”鹤子随即应答道。
玄儿抬头看看我,说:
“中也君,帮忙抬着他的脚。”
他发起号令来。
“鹤子太太先回去。我想想看……就把被褥铺在外厅吧。然后赶紧把野口医生叫来。”
“遵命。我这就去。”
鹤子跑开后,玄儿的双手自那名年轻男子的身后穿过腋窝处,抱起了他的上半身。我把电筒塞到腰带里,伸手抱住那名年轻男子的两条腿。
年轻男子身上的土黄色外套和他的脸一样脏。裤子也不例外。当我和玄儿同时抬起他的身体,缓慢移动时,发现其左手缠着手绢。在从塔上坠落下来之前,他好像就负伤了,那白手绢下渗着赤黑色的血迹。
“玄儿。”当我们把他抬往东馆的时候,我按捺不住地问道,“这人是谁呀?”
“我还想知道呢。”
玄儿边走边失望地回答道。
“我不认识他。至少他不是这个宅子里的人。”
“这么说,是从岛外来的?”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走运。”
玄儿抬头看看塔。
“就像刚才我说的那样,这家伙可真是够走运的了。”
“怎么说?”
“一般说来,要是从露台上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恙。毕竟有七八米高,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
“那倒是。”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名男子坠落于地的样子,不禁脱口而出。
“那个枫树帮他缓冲了一下……”
“也许吧。那树有三四米高,他可能被塔下的枫树树枝弹了一下,然后落到杜鹃花丛中,被花丛接了一下,最后落到地面。地上又有杂草,加上直到昨天雨才停,所以地面也很松软。”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够走运的。”
玄儿看着失去知觉的年轻人,苦着脸,思索着。
“不过,这家伙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
与他的问题相呼应,一个词语在我脑海中复苏。
——我是谁?
啊……这是……
——我究竟是谁?
五个月前的那个春日,这是我扪心自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与这个人交谈?
“……他为什么在这个岛上?为什么爬到那个塔上?希望他能早点儿苏醒,说个明白。”
月亮又被云层吞没,夜色比方才更加浓厚。我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在黑暗小路上快步走着。
4
大约是下午四点前,我和玄儿到达浦登家的老宅子——准确地说——是登上了宅子所在的小岛。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请莫入
大约半小时前,我看到了那个木牌。
即便进入私有土地,道路依然如故。稍作前行,便来到湖畔。湖面一片墨绿,湖畔有一片开垦森林后用作停车场的小广场。我们将车停放在那里,下到岸边的栈桥上。
我们坐小摩托艇到岛上去,驾驶员是一个叫蛭山丈男的用人。他五十多岁,驼着背,上面有个很大的瘤,也就是常说的罗锅儿。我们一到,他就从栈桥旁边的小石屋中脚步轻快而又敏捷地迎了出来。他好像住在那里,既当门卫,又当小艇驾驶员。
宅邸所在的小岛被高如城池的砌石所围绕。我们乘船颠簸了不到十分钟,就抵达了小岛。
到达岛上的栈桥后,我们爬上一段沿墙而上的长长石阶,穿过一道大大的黑门后,再沿着树丛间的前院小路一直走,终于——
我终于能看见宅邸的全貌了。在此之前,由于围墙和庭院中的树丛阻隔,只能断断续续地窥其一角。
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下,那幢宅邸一眼看去像个影子。
那的的确确是个影子。那幢宅邸仿佛并不在那里,而是位于其他地方,挡住光线后,在这里投下了影子。一个巨大的影子,或者是——
在人迹罕至的无尽大自然中,似乎只有那幢黑色宅邸拒绝融入周围的风景之中。无论谁一眼看去都会留下这样的印象。顽固地拒绝,顽固地否定,顽固地……不,或者是——
那幢宅邸亦有种贪得无厌感。
它贪得无厌,妄图吸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光线、一切色彩,结果反成了混沌的“黑色”。最后这个世界就沉入由此而形成的无边黑暗中。说不定就是以那里为中心,将这世界完全颠覆过来——内外颠倒。不,也有可能是……
“中也君,感想如何?”
玄儿的声音把我从白日梦中拉了回来。我稍稍慌乱地摇摇头、眨眨眼,再次仰头打量眼前的宅邸。
那当然不是“影子”,而是实际存在的宅邸。黑墙黑窗、黑色房顶、黑色烟囱、黑色的……
“这个宅邸果然奇特。”
我装得若无其事。
“尤其是那堵墙。”
“墙壁?哦?”
“既不是木板,也不是石头。”
我凝视着那个黑色的墙面。
“原材料是瓦。”
四方形的黑瓦紧紧地排列在一起。涂在菱形瓦缝处的灰浆也和瓦一样黑乎乎的,毫无光泽。外观奇特,让人联想到覆盖着硬鳞的爬行动物的皮肤。
“应该用的是海鼠壁技术吧。”
“海鼠壁?”
“一种常用作建造仓库用墙的技术。你没见过?就是把平瓦一块接一块地排好,用白色灰浆涂在接缝处,像鱼鳞一样堆砌起来。”
“哦,那就是海鼠壁呀。可这个……”
“感觉完全不同吧。这墙上的灰浆是黑色的,瓦也砌得不够高,一点都不像海鼠壁——这种墙,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远道而来,还是有价值的。对吗?”
玄儿微笑着。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有别的建筑吗?”
“嗯。这是东馆,家里人也将其称为‘正馆’。大致说来,它只占据了整个宅子的四分之一。这宅子的中间是庭院,东西南北方各有一幢楼。”
“这些建筑的构造都一样吗?”
“只有东馆和最里面的西馆墙壁构造一致。其他两处则各不相同。当然所有建筑都是黑色的——你看!能看见那边吧?”
玄儿指着东馆右侧。
“那就是北馆,用石材建造的。与东馆相比,它才是真正的西洋式建筑。”
“内部也全是黑色的吗?”
“基本上是。如果说还有其他颜色,恐怕就是红色了。”
“黑色和红色……”
“血红色。”
玄儿摸摸尖下巴,意味深长地撇撇嘴。
“所有建筑都很大,但窗户很少,而且几乎所有的百叶窗和挡雨板都关着。即便白天,屋内也很暗。真不愧是暗黑馆。”
“这宅子可真够怪的。”
“对吧?说起来我是因为从小就在这里,才对此见怪不怪的。等我长大了以后,才意识到这宅子的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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