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消失之夜 (第5/5页)
柳士郎直视着美惟,加重了语气。
“就算是受到达莉亚祝福的人,如果遭到意外事故或者遇害也会死的。我们并未与‘死’完全脱离关系。美惟,还有望和,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知道吧?”
和妹妹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美惟嘴里发出尖叫,仿佛想打断姐夫的话。她的身体弯成两折,两手紧紧抱头。
“……可怕!”
“姐姐!”
望和将手放在她肩上,安慰起来。
“振作点儿,姐姐。”
“可怕。我不想死……真可怕。”
“是谁?”
望和将手放在因受刺激而情绪狂乱的姐姐肩上,问向柳士郎。“是谁杀死了外公?”
“这个嘛……”
柳士郎斜眼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玄儿。
“这孩子说在房间里看到可疑人士,但他从未见过,不知道是谁。”
“有多少可信?”
望和冷冷说道,投向玄儿的目光中透出明显的不信任与轻微的敌意。
“那孩子——他这样的孩子说的话能信吗?”
“虽然我们不能盲目相信,但我觉得他不会说谎。”
柳士郎陈述自己的意见。
“玄儿没必要说谎。我甚至怀疑在这孩子的脑子里是否有‘说谎’这个概念。”
“那么,姐夫……”
望和将视线从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的玄儿身上移开。
“假设真如这孩子所说,那就是说有外人偷偷进入这里……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可是,不是说‘从未见过’……吗?”
“玄儿从十角塔出来才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之前的九年里,他见到的人极其有限。在‘外面’生活不过一个星期,他能全部记住这里的所有人吗?”
“那么……”
“怎么样,玄儿?”
柳士郎慢慢地转向玄儿。
“现在这里有没有刚才你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这也可以说是在暗示。玄儿熟悉的阿静与鬼丸外的三个用人中有没有那个“嫌疑人”。但玄儿的反应却莫名其妙。
玄儿抬起头看了一下柳士郎、美惟与望和,然后扫视了一圈用人们,歪着脑袋沉思片刻后,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你是说不在这里?”
柳士郎问道。玄儿继续缓缓地摇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着“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吗。”
“请问,要不要叫医生来?”
阿静战战兢兢地问向双手抱胸、低声沉吟着的柳士郎。虽然她不像美惟那样狂乱,但那极其苍白的脸色与微微颤抖的声音充分显现出内心的不安。
“而且,发生如此大事,可能是我多管闲事,还是……”
“你想说的我明白。虽然明白,但是——”
柳士郎口吻严厉,眉头皱得更紧。
“我原本也是名医生。如果要急救生死未卜的患者,那另当别论,但现在就算另叫一个医生来,恐怕也无济于事。嗯,关于是否报警,还要和父亲商量,慎重地……”
“对呀,父亲为什么没来?”
望和环视屋内,听起来像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件事。
“是啊。”
柳士郎点点头。
“我也觉得奇怪。好像宴会之后,他早早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本想用传声筒首先通知他,可是,不管铃怎么响,也没有一点反应。”
“可能睡得熟,没听到吧。”
“或许吧。或者……”
“要去看看吗?”
此前一语不发的鬼丸用颤巍巍、嘶哑的声音问道。
“要我去看看吗?”
“啊,好的,拜托你了。”
得到柳士郎允诺的鬼丸点头说了声“交给我吧”,便转过身,静悄悄地向大厅门口走去。
“不,等等。”
这时,柳士郎仿佛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他神情严峻,跟在老用人身后。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7
几分钟后,在旧北馆二楼浦登卓藏的卧室里,他们发现了房间主人的惨状——“视点”已不再局限于玄儿的身上,而是自由地时空跳跃,将十八年前的“事实”——各种场景、事件、信息一一收集、联系起来。
在柳士郎与鬼丸去卓藏卧室时,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贴在房门上的藏青色带子。以把手为起点、沿着无光泽的门板向上延伸,消失在门后。看起来像是“贴在”上面一样。
那好像是和服上的腰带,一端牢牢地系在门把手上。门没有锁,只是微微向内侧开着,但一推门却有种不寻常的沉重感。明显感到有什么本不该有的重量作用在门上……
打开的门后,柳士郎他们发现确实察觉到了某样物体——卓藏挂在门后,脑袋套在打了圈的腰带中,而腰带另一端则固定在走廊一侧的门把手上。
两个人赶忙解开腰带,将卓藏放下来。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断气。死因是腰带勒住脖子引起的窒息。柳士郎是如此诊断的。
卧室中有壁炉。
柳士郎小心翼翼地确认岳父已“死”后,又检查了壁炉及其附近,结果查明本该有的烧火棍不翼而飞。
而且——
两人还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
那是堀口大学翻译的保罗·魏尔伦的诗集。书中夹着的一张可能是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纸片,上面用犹如表达其激情的红墨水潦草地写着这样的话——
吾亦往之
樱之旁
“樱”即为卓藏妻子的名字,她是玄遥与达莉亚的独生女,是柳士郎亡妻康娜、美惟与望和的生母。
九年前——玄儿出生,康娜去世的那年秋天,这位浦登樱在她三十九岁时,也是在旧北馆自己的房间里,同样用和服的腰带套住脖子,了却一生。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实。
于是,那潦草文字被看作卓藏的“亲笔遗书”,成为他“自杀”的证据之一。自卧室壁炉处消失的烧火棍当然也成了重要的证据。
于是,当晚凶案的真相似乎一目了然,除了关于玄儿在现场目击到的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和与其“消失”之事。
8
最终,他们没有报警。
幸运的是当晚的风雨并未进一步加剧,转天早晨秋高气爽。当晚,被柳士郎叫来的外科医生村野英世做出浦登玄遥与卓藏的死亡诊断。
当初被认为是“他杀”的玄遥,肉体在这个阶段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但还是将玄遥看作是“病死”,而“自杀”的卓藏是作为“事故死”进行了内部处理。“杀死”玄遥的凶手是卓藏,卓藏在作案后“自杀”——浦登家族必须保守这样的秘密,以免受人非议。作为柳士郎的旧知,村野医生在听了详细的解释与强硬的说服后,最终答应参与这项隐蔽真相的工作。
遵循浦登家的惯例,没有进行守夜与葬礼。而是先将浦登卓藏的“自杀尸体”放入庭院里的墓地——“迷失之笼”中。
这是四天后的事情。
又过了四天。一个晚上,浦登玄遥也同样被放入“迷失之笼”。这是由即将继承家业、成为浦登家族下一代馆主,进而成为“凤凰会”最高权力者的柳士郎做出的冷酷决定,并得到美惟与望和同意后着手处理的。
此后,常年守护“迷失之笼”的鬼丸又被赋予了新的任务。自那以来,他并未表现出特别的不满,继续默默工作。这也是已故达莉亚的意思——可能老用人认同这样的解释吧。
总之——
看上去,十八年前“达莉亚之夜”发生的凶案算是基本解决了。
9
事情发生两个月后,同年十一月的最后一日。
在秋季即将结束、冬天即将来临的这天早晨,发生了新的惨剧。
旧北馆的厨房着火,引起了大型火灾。着火的原因与责任人不明。大火名副其实是在瞬间燃起的,结果烧毁了北馆所有的木屋和与西馆相连的大半个游廊。
此时,“视点”首先位于影见湖的上空,俯瞰着湖中小岛上那燃烧着的宅邸(……角岛,十角馆燃烧着)。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它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落到地上,潜入了馆内(……全体死亡)。它避开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移动时(包裹着十角馆的红色火焰自然而然与那记忆重叠在一起……),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景。
馆内各处的人们于烈火与浓烟中慌乱逃窜。大多数是为了早晨的工作而来北馆的用人。
既有早早觉察情形不对而逃脱的人,也有最后方才醒悟而陷入绝境的人;既有积极地想要止住火势的人,也有已经成为火球满地打滚的人;既有因被压在倒塌建筑下而呻吟的人,也有拼命想救出同伴的人;既有无处可逃、只得大声哭喊的人,也有已经脱离险境,但再次冲入大火中的人。
玄儿的身影也在其中。
几分钟前,在二楼卧室中醒来时,他立刻发觉情况不对,房间里飘散着异样的焦臭味。
但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大火。他换好衣服、穿上鞋子……在他像平时一样穿衣服的时候,异味越来越浓。很快,白烟从门下方漫进来……
屋外传来女人的尖叫,听起来像是美惟或望和的声音。开始不知道她在喊什么,片刻后终于听出来——
“着火啦!”
“着火啦!”
最终也没弄清楚那声音是美惟、望和,还是某个女佣发出的。
“着火了……快跑!”
玄儿从房间慌忙逃出时,二楼的走廊几乎完全被浓烟掩盖。
玄儿用手按住口鼻,向楼梯方向跑去。
一睁眼、泪水便止不住夺眶而出。稍作呼吸,喉咙便疼得止不住咳嗽。尽管如此,他总算跑到楼梯处,连滚带爬地跑下一楼,但是在那里等候他的(包裹着全馆的红色火焰……)是不断嚣张地舔舐着墙壁与天花板、恐怖而扭曲的旋涡状的红色火焰。(这个形象、这个记忆……是的,这是……)由于受惊过度,玄儿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动了。可是,这时——
自肆虐的红色火焰对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其背后是外面白色的光。
那是……那就是出口吗?
如果跑到那儿,就能出去了吗?
玄儿用力摇了摇被恶臭与热气熏得晕乎乎的脑子,使出所有的勇气与气力,一下子冲向大火……
“……玄儿少爷。”
耳边传来某个人的喊声。
“玄儿少爷,您要挺住。”
……啊,这个声音好像是那个……(那个少年的……)
“玄儿……”
那人的声音突然中断。
随着一声巨响,某样东西掉落下来,砸在玄儿身上。动弹不了,难以动弹……难以忍受的恶臭、浓烟与热气。喉咙里火烧火燎!呼吸困难!浑身燥热疼痛!又热又痛!难受!热!痛!啊,这样下去……
那个声音又不知从何处传来……
和刚才的声音不同,如今仿佛在号啕大哭,又像是大声呼喊……这是……(这一定是那个人的)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
巨响的同时,又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那是被火烧塌的一根粗木。虽然侥幸没有被直接击中,但斜落下的木头一端掠过玄儿的头部,给倒地不起的玄儿的脑部以重击。
那个号啕大哭般的声音又不知从哪儿……啊!(这个声音是……)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这个……
玄儿的意识至此中断。他一下子向着吞噬、消除他之前所有过去的巨大空白坠落下去。
同时“视点”也从浦登玄儿身上弹开。弹开的“视点”没有再停留在这个时代的“现实”,而是螺旋升空。时大时小,时急时缓,不规则地扭曲旋转着。而后——
“视点”再次超越法则、超越时间,飞回十八年后的暗黑馆——人们在此度过同样黑夜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