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族谱之执 (第5/5页)
“喔。”
“据说面具原本是传统祭祀活动中使用的咒语式道具,这在每个国家都是如此。戴上面具,神和恶魔就会降临。但是在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它被人们用作隐姓埋名、进行娱乐的‘遮羞布’,扎根在兴盛的城市文化之中。
“随着文化进一步兴盛和颓废,面具的‘遮羞’功能自然与各种不道德、不轨行为以及犯罪联系起来,当然它也被充分用在狂欢节中。人们将议会和教会的谴责完全抛在脑后,不断狂欢,到十八世纪迎来最盛期。据说最疯狂时狂欢节要持续数月。其间,街上挤满了穿戴各种面具和服装的人。”
“威尼斯的面具节——说起来,我记得在书上看到过。”
十八世纪末,因为拿破仑的进攻,繁荣千年的威尼斯共和国解体,同时狂欢节也一下子衰弱了。不过,威尼斯的面具文化延续下来,到十九世纪中叶意大利统一后,又逐步兴盛起来。
“据说玄遥来到威尼斯时,作为公众活动的狂欢节已不存在。但到了狂欢节的时期,各处仍有小规模的活动和舞会。参加者依然用各自喜爱的面具,隐藏本来面目……”
“那么……”
我再次回头看去。
“那两个面具是那时的吗?”
“听说玄遥混进一个舞会,在那儿和达莉亚相遇。那就是两人当时所用的面具,被带回来留作纪念……多浪漫的故事啊。”
玄儿露出奇怪的微笑,仿佛在模仿墙上面具的表情。
“以前——达莉亚健在时,这里好像经常举办假面舞会。我想当时‘凤凰会’的有关人员和各界的朋友经常来这山里聚会……”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不用了。不过,据说这里以前是舞厅。
当我发现那个暗道,来到东馆一楼的大厅,初次遇到美鸟与美鱼时,她们当中一人是这样说的。
——据说这里曾举行过舞会,也邀请过不少人参加……我们的父母也在这里跳过舞。
——那时我们还没有出生呢。
据说三十年前达莉亚死后,那个舞厅还照常开了一段时间舞会。那——那依然是假面舞会吗?这一对双胞胎的父母在这里戴着那样奇怪的面具……
——不错吧。
配合着虚幻的乐团演奏,她们跳着奇异舞步,那本身化为奇异的幻象浮现在我眼前。
——还不错吧!
“……总之,据说他们俩就是这样相遇,并陷入热恋的。”
玄儿继续说下去。
“在威尼斯待了几个月后,玄遥和达莉亚决定一起生活。据说达莉亚一开始就希望去日本。不知为何,她好像一直都不喜欢威尼斯的环境,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生在那里,应该去别处。或许这也和她是‘魔女’有点关系。”
“魔女……”
我低声念着,缓缓地摇摇头。
“在其后的旅途中,玄遥便和达莉亚在一起。途中发生了一件产生决定性作用的事件。玄遥突然发高烧,病因不明,卧床不起。”
“是生病吗?”
“嗯。请医生看过,但无计可施。玄遥在鬼门关边徘徊了好几天。在高烧的折磨中,他想难道自己也要这样吗?难道自己也要遵循浦登家的宿命,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吗?但是……”
微笑在玄儿脸上完全消失。
“达莉亚救了他。”
“救了……怎么救的?”
“让玄遥喝她的血。”
玄儿表情严肃地说道。
“由此,玄遥超越了医学常识,活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
我又缓缓地摇摇头。
“这肯定是某种……”
我想说是偶然,但马上被玄儿打断。
“达莉亚的血是不死之血。”
玄儿的话仿佛狂热的异教徒口中的咒语,却具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在我受到奇异麻痹感侵袭的脑子里回响。
“接受‘达莉亚之血’的人可以得到永生。玄遥得到了,所以他不会因病而亡。”
“不会病死……”
“据说达莉亚·索艾维的能力是通过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而得到的。达莉亚十四岁时,她向‘黑暗之王’发誓,结果获得了‘不死性’。”
“所谓的‘黑暗之王’是……”
“她规定自己是‘魔女’,所以还是所谓‘恶魔’的范畴吧,但似乎和基督教的‘恶魔’概念不完全一致。”
“所谓的契约是什么样的?”
“与光明相比,更加热爱黑暗。”
“啊……”
“并没有约定要出卖灵魂或者堕落之类的。基本上她只是通过‘与光明相比,更加热爱黑暗’这一誓言,从‘黑暗之王’那里获得了‘不死性’。目前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可以说她是‘魔女’吧。
“并非发誓要背叛基督教的‘神’。但是毫无疑问,她生命本身存在的这种魔女性和刚才说的玄遥那种‘我们是遭神弃的一族,故而……’的精神基础与思想倾向产生强烈共鸣,并相互影响。”
“玄儿。”我喘息着问道,“你真的相信这个——这个故事吗?”
“我不想相信,但不能不信。我不是这么说过吗?”
“是的——不过……”
“你当然会心存疑虑。好了,你先让我先说完好吗?”
玄儿如此叮嘱后,继续说了下去。
“获得达莉亚之血的人就获得了与达莉亚一样的‘不死性’。玄遥获得‘不死性’了。接受不死之血从而获得‘不死’的人必须起同样的誓言。玄遥也起了‘与光明相比,更加热爱黑暗’的誓言。两个人还发誓今后共度‘不死’的人生。于是,玄遥决定带达莉亚回日本,做自己的妻子。
“回国后,玄遥住在建于熊本市内的宅邸里,不久,便正式迎娶达莉亚为妻。那年玄遥四十岁,达莉亚二十五岁。周围的人当然对玄遥突然带回异国女性并提出再婚的行为感到惊讶和疑惑。因为是在那个年代,所以不少人强烈反对。但是,据说玄遥无视所有反对,毫不犹豫地与反对者断绝关系。此后不久,玄遥着手建造这座宅邸——暗黑馆。他以湖为中心,将附近的土地整个买下,不惜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开始在岛上建造这座宅邸。”
“为什么选了这里呢?”我插嘴问道,“为什么特意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对于感兴趣的事物,玄遥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大概正因为性格如此,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玄儿停顿了一下。
“理由嘛,当然有。那就是影见湖的人鱼传说。”
“人鱼……啊!”
“玄遥以前就听说过这湖里独特的人鱼传说,一直很关注。玄遥十分清楚浦登家族短命的事实,而且在失去第一任妻子和孩子们之前就担心不已。在日本,提到人鱼,人们首先联想到的是长生不老。所以‘凤凰会’很早就涉足制药业,可以想象那是玄遥的誓愿,希望能制成可以摆脱那一宿命的灵丹妙药。
“玄遥也对达莉亚说了人鱼传说,她也表现出浓厚兴趣,并把这个人鱼栖息的影见湖上的小岛看作‘长生不老的圣地’,希望在此建造居所。玄遥实现了她的愿望。”
“——可是,玄儿。”
我又悄悄插嘴。
“假设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达莉亚太太不是已经获得了‘不死性’吗?接受她的血的玄遥也一样,无须再依靠人鱼之类的,不是吗?”
“的确如此。他们并非真心期待人鱼的存在。而且,所谓的‘长生不老的圣地’也有迷信意识作祟吧。将人鱼作为长生不老的象征,通过置身旁边,进一步保证自己的特异性。关于影见湖水被人鱼血染红的传说也一样。他们认为这对于浦登家族来说是吉兆,说得难听点儿,这算是一种自私的迷信吧。”
“但是,即便如此……”
玄儿对仍想表示怀疑的我说道:
“达莉亚的‘不死性’还没有真正完成。所以……”
他眼光中的严肃一如既往。
“未完成的不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抬头向着天花板深呼吸起来。
扩展到肉体与精神上的麻痹至此开始具有奇怪的黏性。红色迷雾进一步加深,变成黏稠的液体,在肉体与精神的各处缓缓地描绘出扭曲的波纹。
——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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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不死性’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获得单纯的、简单的不死。‘黑暗之王’赋予达莉亚的就是这种‘不死’。它通过摄入达莉亚之血和肉也可以传给其他人。获得如此‘不死’的人,不会因任何疾病而死。虽然也会老,但不会因为衰老而死。除非因事故而受致命伤或被杀,否则就不会死。
“第二阶段不仅是简单的‘不死’,即便因为事故什么的死了也能再生、复活。据说这种‘再生性’和‘复活性’也有各种阶段,从一时死后恢复呼吸,直至完全从灰烬中重生各种境界都是可能的。”
这算什么?我一边听着一边问自己。
这算什么啊?!这奇怪的定义算什么?
如果冷静思考,这些完全是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是几十年前产生于异国魔女达莉亚的疯狂内心的、现实中绝对不成立的‘不死性’定义,是由扭曲的妄念组成的荒唐理论……是的,当然只能这么想。
但是,玄儿毫不犹豫、毫不胆怯地说着。
我觉得玄儿没有一点自省和遮掩。我觉得刚才他所说的“并不是我想相信,但是我不能不相信”这句话仿佛不是出自真心……现在我眼前分明是一张“完全深信不疑”的狂热信徒的失控嘴脸。
“接下来是第三阶段——”
玄儿说道。语调仿佛是在背诵死去的达莉亚留下的“教义”。
“据说这不一定非要以完成第二阶段为前提。可以不经过第二阶段直接跳到这个阶段。到了这个阶段的人除了‘不死性’还可以获得‘不老性’——不老不死,实现名副其实的长生不老……”
“等一下。”
我打断他的话。
“获得‘不死’的人,除了事故或他杀就不会死……那么自杀呢?即便没有遭遇事故也没有被杀,如果自杀不也会死吗?”
“所以啊,中也君,自杀在这儿是禁忌。”
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是,现在樱太太和卓藏不是自杀了吗?”
“嗯,是的,不过……”
“浦登家族曾是狂热的天主教徒,他们把忌讳自杀的戒律一直延续下来,是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因素。不过,不仅如此,达莉亚本来就把自杀看作最大的禁忌。”
“怎么说?”
“简单地说,获得‘不死性’本来就源于对‘生’的执着。由自己的手结束这‘生’的行为,在和‘黑暗之王’的契约中被认为是不容宽恕的重罪。”
“唉,可是……”
“犯了莫大之罪的人必须受到莫大的‘惩罚’。这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所谓的‘惩罚’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接着说了下去。
“达莉亚想要的就是‘永远’,是在更高层次上与‘永远’融为一体的‘生’。为此就必须忠实于对‘黑暗之王’的誓言,使自己的‘不死性’提高到第二、第三阶段。与光明相比,更加热爱黑暗,持续不断地热爱。
“所以十八年前旧北馆被烧毁时,父亲将我死后重生的‘奇迹’评价为‘成就’就是这个意思。接受‘达莉亚之血’、在宴会中吃了肉的我,虽然形式上极为普通,但已经达到所期望的第二阶段。而且手腕上还留有‘圣痕’。”
“原来如此……”
我抬眼看着朋友的脸。
“所以说玄儿你是‘例外’,对吗?”
“嗯?”
“是昨晚美鸟与美鱼说的。她们说虽然还没‘成功’,但玄儿你是个例外。”
玄儿“嗯”了一声,点点头。
“她们说的‘成功’也就是第三阶段——不老不死。我实现了第二阶段——从一时的死中重生,所以是‘例外’……”
“嗯,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的同时,我脑子里又响起她们当时的对话。
——玄遥曾外公嘛……
——玄遥曾外公是例外嘛。
啊,对了。她们不也说了这些吗?
——虽然例外,可还不是失败了嘛。
——现在还没有人成功嘛。
“玄儿。”
霎时,我感到不寒而栗。
“美鸟和美鱼还说过,玄遥也是‘例外’的。虽然‘例外’但还是‘失败’了。”
“是吗。”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成功’和‘失败’是什么意思。”
玄儿没有马上回答。我又问道:
“她们还说令尊柳士郎可能也要失败,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
玄儿缓缓地抚摸着尖下巴。
“那是因为最近父亲显著衰老——不断老化。你大概也看到了。他那浑浊的眼球……老年性白内障的恶化可以说是其明显的表现。”
——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急剧的身体老化还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对了!在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抬去的南馆的那间屋子里,我第一次见到柳士郎。之后,玄儿谈及父亲健康状态时,说了这番话。
——我觉得他变得胆小了。
“由于最近显著衰老,恐怕他已经无法获得我们最希望得到的‘不老性’。虽然不死,但不能不老。他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值得期待的第三阶段了。不仅如此,急剧的老化还会让人担心本来的‘不死性’能否得到良好的维持。所谓的‘失败’就是这个意思。”
——不难察觉到现在父亲的心境混乱、沮丧,以及畏惧……
——他才五十八岁。这个年纪就这种精神状态的话……
“我爸的这个‘失败’与刚才你问的玄遥的‘失败’是两回事。她们俩似乎弄混了,用相同的语言表达了不同的概念。”
我默默地点点头,咽了一口粘在舌头上的唾液。
是吗——那么,玄遥的“失败”是什么意思?还有“特别”又是什么意思?
玄儿不顾我心中如波纹般不断扩散的疑问,问道:
“你知道大致情况了吧?”
说着,玄儿的嘴角又浮现出那种异常扭曲的笑容。
“正如刚才所说,达莉亚想得到更高的层次,是‘永恒’的‘生’。爱她的玄遥也抱有同样的希望。他们不知道何时能成功。但是,具有‘不死之血’的他们拥有足够时间,总有一天会实现这个愿望。他们确信如此,故而选择这里作为达成目的的地方,建造了这座宅邸——暗黑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