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昏暗拂晓 (第3/5页)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不死之血’、‘不死之肉’之类的东西。这只不过是住在这个扭曲的宅邸之中的扭曲的人们心中的妄想而已。我希望借助现代医学否定那一切。”
我感到非常意外,闭口不语。不过说起来,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说了同样的推测吗?或许,玄儿是想摆脱这个家的束缚才选择学医的。同时,那可能也是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反抗。
“我并不是毫不思索地就接受一切的没脑子的人。”
玄儿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僵硬的微笑。
“随着我慢慢长大,掌握了与年龄相应的知识和教养,多少开始用自己的大脑思考时,我自然会因巨大的疑问而困惑。至今为止自己接受的、宅子里的人都坚信不疑的特殊的生死观、世界观、价值观……概括起来可称为‘达莉亚信仰’的教义,这些是真的吗?
“我觉得所谓的神、恶魔以及魔女,这些应该不存在于现实之中。达莉亚所说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也好,她的‘血’与‘肉’会让我们不死也好……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我曾和伊佐夫一样。为了寻找证明,我决定学医。被大学录取后,独自在东京的白山寓所里开始生活。那时,我以为可以挣脱浦登家的束缚,获得自由。
“然而,否定与‘不死’相关的一切自然也就否定了我现在存在的依据。也就是说——”
玄儿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左腕上。
“据说在旧北馆的大火中,我曾死过一次。与手腕上的‘圣痕’一起再生并复活……我首先要否定这件事,证明现实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结果呢?”
我静静地问道。
“能否定吗?”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视线依然落在左腕上。
“不能。所以,如今我依旧在这里。”
“但那是……”
“现代医学和科学当然可以为我们否定这一切。厌恶光明、热爱黑暗。通过这个世界的黑暗而不是光明孕育了‘不死之生’。这个理念本身就很荒谬。不死也好再生也好复活也好,这些现象从医学上考虑是不可能的。如果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镜子里就照不出人影来什么的,也是毫无根据的戏言。不断进步的医学或许能在未来使人类的不死成为可能,即便如此,也不会通过那种非科学的理念和方法。绝对不会——嗯,我是这么想的。”
是的——我在心里默默赞同。当然是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这才是非常自然的……
可是,玄儿再次将视线落到手上,用力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不管怎么学医学知识,无论读多少最新的研究论文,我发现自己丝毫没有产生现实感。在解剖实习中我接触了很多在某种意义上最现实的人类的‘死’。我也潜入医疗现场,目睹过病人的生死。但是,眼中的世界还是没有改变。
“什么都没有真实感,感觉不到真实。最终我觉得即便继续从医,也没有意义。所以毕业后,我又进入同一个大学的文学系。”
医学系毕业后为什么不当医生?我认识玄儿后不久就问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不适合我。
玄儿是这么回答的。虽然我觉得并非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未曾料想是这样。
“为什么选文学系?”
我问道。
“我觉得那儿适合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你也知道,我几乎都不去听课。”
玄儿淡淡一笑,但脸颊上浮现出来的依然是没有笑意的笑容。
“关于这个问题,我和野口医生也谈过几次。因为我想听听他作为医生的想法。”
“他知道所有的情况吗?”
“是的,大体上知道。”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轻啧一声。他想从烟盒中再拿一支烟,但好像烟盒已经空了。
“他说我爸……柳士郎也一样,起初也无法接受这个家的‘现实’,想相信但怎么也相信不了。这好像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后来他也开始相信。我不知道他的内心为何会产生变化。或许是因为对康娜的爱吧,或许是随着和这个家庭的接触密切,内心慢慢被俘虏了。但无论如何——
“野口医生强调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什么是正确的’,而是‘相信什么是正确的’。虽说如此,野口医生却拒绝了柳士郎的邀请。”
“是的,这个我也听说了。”
我想起前晚医生的话。
——我没想横加指责。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站在他们这边,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
我乖乖地点点头。
——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向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观察那个即可。
“医生的立场似乎也很微妙啊。”
玄儿的话语略带讽刺。
“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这个家的状态,还不如说是美鸟与美鱼的存在。”
美鸟与美鱼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感到疑惑,还是决定暂且不提。我继续问道:
“最终,玄儿你决定相信,是吗?”
“啊,是的。虽然如此,但并不等于我全面否定现代医学。我认为它们是正确的,对于一般问题是有用的——在承认这一点的基础上,我认为浦登家的‘不死’作为绝对凌驾于一切的特例也是真实存在的。”
“你是要我也相信吗?”
“我并不要你马上相信,我也不想勉强你——”
玄儿低声叹口气,眯起细长的眼睛注视着我。
“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
“即便你这么说……”
我避开他的视线。
“单单要我相信的话,我还是……”
“难以相信?”
“至少不出示那个——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我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有力证据……嗯……”
“就算是玄儿你十八年前‘复活’的这件事,可能本身也完全是假的。因为柳士郎他们愿意相信那个奇迹——已经实现‘不死性’的第二阶段,所以才捏造的……”
“无能的侦探会这样说。如果这样去怀疑,那不是怀疑一切了?这世界的一切,无限地……”
玄儿反驳起来,声音略微高了一些。
“比如,关于中也君你的存在。”
“我?”
“让我来说吧。你觉得今年春天,自己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在其后的一个月里完全恢复,事实上并非如此。可能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也就是说,在你心中苏醒的记忆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你恢复记忆的医院里,通过划时代的最新催眠医疗手法,将煞有介事的虚假记忆从外部移入你脑中。同时,我动用‘凤凰会’的力量,四处暗中布置,雇用许多人扮演你家人、朋友,巧妙地篡改、伪造文件,创造出你的和实际完全不同的、虚假的个人历史……”
“怎么会?”
“想不起来吧。”
玄儿咧开嘴笑了。这不是刚才那种僵硬的微笑,而是从没见过的、恐怖冷酷的笑容。
“恐怕你已不可能想起自己是谁了。”
“这怎么会……”
——那怎么成呢。
我不禁闭上眼睛,脑海深处响起自遥远过去而来的那个声音。幼时的那一日,消失在那西洋馆火焰中的那个人的声音——我的亡母的声音。
——XX,那怎么成呢。
这是我的记忆。的确是我的记忆。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对不起,妈妈。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XX,多保重呀。
是的,这个声音也是我的记忆。那是在故乡小镇与我结下婚约的女子的声音。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没错。这不是欺骗也不是伪造。这确实是我的……
“当然是开玩笑的嘛。”
听到玄儿的声音,我睁开眼睛。
虽然只是一两秒钟,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掩饰着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内心想法。
“我知道。”
我回击道。
“你说需要证据?”
玄儿捏瘪烟盒,再次看着我。
“证明‘不死’的确凿证据,是吗?”“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有证据哦。”
“啊?”
“我有证据。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
“你说的证据在哪儿?是什么证据?”
“在中庭的地下。”
玄儿对颤抖着声音提出问题的我说道。
“就在那个‘迷失之笼’里!”
5
“迷失之笼?”
我迷惑不解,不知道他话中的含意。
“你说在那里面是什么意思?”
“关于‘迷失之笼’,我还没有解释。”
“是的。”
“刚才我也说过,在玄遥与达莉亚生下的第二个孩子玄德死于早衰症后,才建了那个地方。当时,玄遥的第一任妻子与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进去。但那时只称其为墓地。像现在这样以‘迷失之笼’这个奇怪的名字称呼它……”
“是在二十七年前,樱太太自杀之后。对吧?”
“是的。”
玄儿点点头,叹口气继续说道。
“自杀是浦登家最大的禁忌,犯了这个莫大的‘罪行’就要受到莫大的‘惩罚’。我说过吧?”
“说过。”
“所谓莫大的‘惩罚’是什么?”
刚才我在二楼的“达莉亚卧室”中提过这个问题,却没得到答案。难道玄儿要在这里揭开谜底吗?
“那就是即便自杀也不能正常死去。”
玄儿说道。
“不能正常死去?”
“接受‘达莉亚之血’与‘肉’而获得‘不死性’的人,即便自杀也绝不会称为‘完全的死’。根据达莉亚流传下来的话,自杀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
“我还是不明白。”
我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更加迷惑不解。
所谓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底怎么理解呢?那是灵魂能否获得救赎、能否成佛之类的意思,还是……
“据说二十七年前,第一个发现樱上吊的是她女儿美惟,当时她只有十三四岁。听到她的惨叫后,大人们跑过去,急忙放下樱,但她已经断气。具有医师资格的柳士郎尝试了心肺急救术,据说她恢复了呼吸,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开始搏动起来。”
也就是说——虽然她企图自杀,但因为发现及时而死里逃生了。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
“但是,此后再怎么继续治疗,她也无法恢复意识。因为呼吸与心跳曾经一度停止,大脑缺氧而严重受损——从医学角度解释,可能是这样吧。总而言之,作为常识性的处置,应该是将她送往医院,尽可能接受治疗。但是,在三年前达莉亚死后,控制这个家最高权力的玄遥做出了偏离常规的判断。”
“偏离常规的……那是怎样的判断?”
“他认为这是‘迷失’。”
玄儿的表情认真地回答道。
“樱犯了最大禁忌的自杀之‘罪’,结果便受到了去世的达莉亚所说的莫大‘惩罚’,即‘自杀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他认为如今樱就处于那种状态。
“虽然还有呼吸,但并没有活过来。虽然没有恢复意识,但也没有死。也就是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中——迷失了。”
“啊?”
“依照玄遥这一严肃的裁定,最后不生不死的樱被放入墓地、安放于棺材之中,安置在地下的一间墓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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