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封印的十字架 (第5/5页)
据说这是建于明治时期的老西洋馆,尽管历经了漫长的岁月,但它内部的样子感觉和江南见证过的三十三年前的建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当然,过分老朽的部分肯定逐个得到了修缮。而如果仔细看,还是可以发现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尽管如此,江南还是产生了妄想。异国的魔女达莉亚,她疯狂的“祝福”或许只对她最后的栖身之处——这座暗黑馆才最有效地发挥着作用。
通往中庭的门是双开门,门的右侧有座黑色的座钟。现在,它正带着与三十三年前相同的厚重感,悠然地计着时间。
门的上方是半圆形窗户,镶着深色玻璃。我突然发现它和三十三年前不同,竟然没有一丝光亮从那里透进来。这是……正想着,征顺来到窗下,将漆成黑色的两扇门同时推开。
门外应该有个露台,铺着黑色炼瓦,向中庭方向突出。可是打开门后一看,江南才发现它已经没有了。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里是走廊。
昏暗的走廊没有一扇天窗,宛如隧道一般。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没有光亮从半圆形的窗户中透进来。
征顺打开灯。
长廊的黑色天花板上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光。灯光很弱,好像要被黑暗吞没似的。地上铺着黑石,墙壁上贴着黑色裙板,裙板上面的部分则是暗红色的。
“这——这样的走廊……”
“以前没有,这是在重建西馆与南馆时新建的。因此,如果从十角塔看,这座馆的整体外观和以前不同。”
说到这里,馆主静静地退到门旁。
“来吧!”他催促江南道,“走吧!你大概知道尽头是什么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请——”
江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慢步走了出去,鹿谷默默地跟在后面。
走廊尽头的墙壁与左右墙面的设计完全不同,黑色粗糙的墙面看上去像是用大块石料垒成的。
江南直视着前方,慢慢地向前走。
每前进一步,各种各样的情景就不断复苏,错综复杂地在脑子里闪过。那主要是飞到三十三年前的“视点”,通过中也——不、中村青司的经历看到的许多情景,其中也有很多是通过波贺商店的市朗以及坠塔青年——真正的浦登玄儿看到的,还有“视点”飞到三十三年前的十八年前,附在调包之前的玄儿身上看到的。
……黑黢黢耸立的十角塔。最上层昏暗的塔顶牢房。格子门对面出现的女性身影……诸居妈妈。妈妈!啊,妈妈……火,摇曳在宴会厅里的红色烛火。肖像画中妖艳的美女。异国魔女……祝福,达莉亚的祝福……血红的葡萄酒与红色黏稠的汤……你吃过了吧,玄儿少爷?玄儿……愿达莉亚祝福我们。把那肉吃下去!达莉亚的,达莉亚夫人的……你是说我一定要回答吗?我一定要回答……缺失,关键性的缺失,在这座馆中。令人眼晕的巨大闪光……妈妈!缺失一定在我身上。那可不行啊,青司!无情燃烧的大火……啊,妈妈,妈妈!吃了一惊吗,中也先生?我对你……所灭亡者,可是我心。所灭亡者,可是我……妈妈!啊,妈妈!妈妈!妈妈!明白了吗,忠教?实际上啊,忠教你……躺在满是药味的病床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很痛苦的脸,那声音、那话语……深深烙在心里的场景。深深烙在心里……孝明,实际上啊……这是我的、我的记忆。你呀……不是我亲生的。我的、我自己记忆中的……大雨,不安的雷声,火山爆发的惨剧……可怜!所谓亡者,可是我……是我的心吗?都很可怜……人、村子还有树和山。大雨……还有——还有那天的、那时的……
——让我死吧!
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含糊不清。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但是我做不到,那样的事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从病房里逃出来……是的,之后又经过几天病痛的折磨,她终于得到了死的安宁。
……
江南似乎快看不到眼前的现实了,他赶紧用力摇摇头。这时,他已经来到黑色石壁前,不知不觉中,双眼中竟有少许泪水。自从今夏与母亲诀别之后,他还从未流过泪——走廊在此向左右岔开。
去哪里呢?江南停住脚。突然,耳边隐约有声音传来,若隐若现的……啊,这不是钢琴声吗?谁在弹钢琴?在哪里弹?现在这个旋律是……
江南从分岔口拐向右边,那是琴声传来的方向。
走廊很快沿着黑色石壁向左拐了个直角。左转不久后又出现一个分岔,一边是沿着石壁笔直向前,另一边则向右拐了个直角。江南马上发现后者可能是延伸至北馆的。前者在前方不远处沿着石壁又拐向左。
来到这里,江南觉得大致上可以把握这条走廊的结构了。
如果从这里一直沿着墙往前走,肯定会有延伸至西馆的走廊。
如果在最初的分岔口向左转,那里也会有延伸至南馆的走廊。也就是说——
这个由黑色石块垒成的墙壁原本是四方形的小型建筑的外墙,而那座小型建筑就是中庭正中央的“迷失之笼”。恐怕这条走廊就是以它为中心将东西南北四栋建筑连成一个十字形……
原来如此——江南想道。
关于中村青司六年前的死,浦登征顺刚才是那样说的,但是——
在重建烧毁的那两栋建筑时,青司却提议建这样的走廊。当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莫非……
我停下来,朝着北馆的方向侧耳倾听,于是我听清了传来的钢琴声。缓慢的节奏,灰暗的旋律,这是萨蒂的……不,不是的。
是舒伯特的吗?
这是弗朗茨·舒伯特的《第二十号A大调钢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三十三年前,青司来到这座暗黑馆。第四天早晨,他在北馆的音乐室前听见的就是这首曲子。现在,是谁在那间音乐室的钢琴上演奏这首曲子呢?——到底是谁在弹?莫非那是……不!不过……
“哎?”
鹿谷的声音打断了江南如同滴在纸上的红墨水般渗开的思路。江南放眼看去,只见鹿谷已经超过停下的自己,来到走廊前方又要左转的地方。
“怎么了?”
“就在刚才,那里有个人——”
鹿谷指着拐过去的走廊深处。
“那里有个人,但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无声无息地在里面的拐角处拐过去了……”
“那是什么样的人?”
“身材很小,漆黑的衣服像斗篷一样,头上黑色的像是兜头帽,感觉那简直就像是……”
简直像是……
简直就像是“活影子”什么的吗——他是想这么说吗?啊,难不成……
“难不成……”
江南嘀咕着用手摸了摸微微出汗的额头。
难道鬼丸老人——那个黑衣老用人现在还在这里?难道三十三年前应该已将近九十岁的他现在还活着,还在守护着这座“迷失之笼”……
江南迅速地从鹿谷身旁穿过、沿着石壁拐过去。果然不出所料,前面有条向右拐的分岔,那是延伸至西馆的路。正好在分岔口附近的左手一侧墙壁上有扇黑色的门——没错,那是“迷失之笼”的入口。
陈旧的门紧闭着。江南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前。那是两扇黑色的铁门,上面有他似曾相识的浮雕——“人骨与蛇”……
江南静静地伸出双手握住门的把手。把手摸上去滑溜溜的,感觉只要一用力就能打开。
这——这里是“迷失之笼”,是浦登家死者安息的墓地,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肉体与灵魂永远迷失的地方。这里是……
“小南,怎么了?不打开看看吗?”
鹿谷惊讶地问道。江南什么也没回答,握着门把的手好一会儿都没动。
江南知道门后是如洞穴一般的狭小空间,里面还有一扇铁门,门上有扇镶铁格子的小窗。门里面的地上有个四方形的洞,洞里有黑色的石台阶一直通向地下。而且……
这里……
是的,这里是“迷失之笼”,是浦登家死者安息的墓地,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肉体与灵魂永远迷失的地方……
“小南,你怎么了?”
鹿谷惊讶地再度问道。仿佛回应鹿谷的疑问般,江南重新握住门把、下定决心推开了那扇门。刹那间——
内心深处窜起一阵强烈的寒意。
紧紧关闭的黑色门扉后面,传来彷徨于地底深处的黑暗之中的某物那异样的气息——到底是何物、何人呢?
江南闭上双眼,静静地深深叹息。
“鹿谷,我们回去吧。”江南自那道门前离开,低声嗫嚅道,“这里不是我们可以靠近的地方。”
这道十字形走廊以“迷失之笼”为中心,连接着东西南北四栋建筑。江南重新思索起参与修复、重建宅邸的中村青司这个提案的大胆改建意图来。那是——
那是青司所做的既微弱,却也是竭尽全力的抵抗吧。抵抗因抗拒“死亡”的执念而孕育出的暗黑馆那执拗不放的咒语的束缚。哪怕,那咒语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为了封印于“迷失之笼”之中、依旧迷惑却需要救赎的肉体与灵魂,是的,一定是以它在地上绘出一副巨大的十字架。当然,征顺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中村青司的这个意图。正因为他注意到了,故而接受了青司的这个提案。也就是说,自身亦常年受到暗黑馆的咒缚的征顺也希望或多或少可以获取一些自由吧。
但是,对于青司的这种抵抗,恐怕这里依旧……这道门后的地底下……
江南的心中再度强烈的打起寒战来。
一味愕然的鹿谷在江南的眼神催促下,慢慢往回走。此时,自北馆的方向传来的灰暗琴声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