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九零年六月·东京至横滨 (第3/5页)
“手记开头不是说‘为自己写的’吗?大概和日记是一回事吧?”
“对,你讲的我明白。‘也算是为自己写的一本小说’这句话的意思,我也理解……但让我纳闷的是,今年二月,鲇田老人为什么要拿着这本手记到东京来?而且,鲇田老人也说了,在火灾发生后,他逃命的时候只拿了这本手记。他为什么如此珍惜这本手记呢……”
“请喝咖啡。”
“啊,谢谢。这些事情要慢慢地想一想。”
鹿谷抿了一口咖啡,缓缓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个黑色印章盒一样的东西。这是他心爱的烟盒,为了少抽烟,里面一般只放一根烟。去年,“钟表馆事件”发生后,一直奉行“一天一根烟”的鹿谷破了戒,但是从今年开始,他又立了同样的誓言。
他点燃了“今天的一根”,美滋滋地抽了一口。
“哎呀,都这么晚了!”鹿谷看着墙上的挂钟说,“明天你还要上班吧,江南君?要不,你干脆就住我这儿吧。”
2
六月三十日,星期六下午。鹿谷门实和江南孝明来到了中村青司的恩师——神代舜之介教授的家。从早晨开始,天就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闷热得很,两人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黏在身体上。他们在自由之丘站碰面,一起乘东横线到达横滨,接着换乘JR根岸线,在第四站山手站下了车。几天前,鹿谷在电话里大致问了一下路线,他们登上一条很陡的坡道,周围都是住宅楼。
从车站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出现了一个视野良好的高地,神代教授的家便在其中一角。他家看上去有点旧,但是很小巧,和周围鳞次栉比的住宅楼不同,那是个雅致的二层洋楼。乳白色的墙壁上,有一些暗茶色的木架,构成些许几何图案。这恐怕就是“露明木骨架”样式的吧。大门内里,玄关两侧,有两棵喜马拉雅雪松在大雨中摇曳着。院门是敞开的,他们来到玄关处,按下门铃,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了。”好像是个年轻女子。
门很快就开了,有人迎了出来。果然是个年轻女子——应该说是个少女,她穿着柠檬黄色的裙子,与其纤细的身材非常相配。她的脸很白净,带有几分稚气,美丽的长发在眼眉处剪得整整齐齐。如果让她穿上和服,再缩小几倍的话,就和可爱的日本木偶十分相似了。
“原来您就是昨天打电话来的作家先生。”鹿谷自报家门后,少女微笑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请进,爷爷早就在等你们了。”
江南琢磨着:原来她是神代教授的孙女?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待人接物却非常老练。
“这个房子是神代教授设计的吗?”鹿谷跟在少女身后,走在有点暗的走廊上。
听到他的问题,少女稍微歪了下头说:“我想不是吧。我听爷爷说,他的专业是建筑史。”
两人被带到一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像是个日光浴室,细长的空间里放着一张大安乐椅。神代舜之介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大雨。
“爷爷!”少女走到他身边,喊了一声,“有客人来了,就是昨天打电话来的那位。”
神代“嗯”了一声,回过头。刚才,两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好像没有觉察到。
“欢迎,欢迎。”
他利索地站起来,坐到房间中央的沙发上。他穿着和服便装,个头很高,头发都白了,但还没有秃顶,面部棱角分明。虽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看起来,比前两天见到的鲇田要年轻得多。
“初次见面。”鹿谷低下头,递上名片。“我叫鹿谷,平时喜欢写点东西。这位是我的朋友,稀谭社的编辑,叫江南——您这个屋子可真漂亮。刚才我还问她了,这个屋子是……”
“浩世,把咖啡端上来,要浓一点。”老人冲少女说,好像根本没有在听鹿谷讲话。
“好的。”
“这是我孙女,叫浩世。挺漂亮的吧,和我很像,很聪明。她还没有男朋友,你的那位朋友还有机会。但是想和她交往,就必须得到我的同意。”神代拉开嗓门说着,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好意思。”少女小声说道,“爷爷的耳朵有点背。请你们和他说话的时候,嗓门高一点。”
“啊,明白。”鹿谷显得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爷爷的神志还是很清楚的。”
女孩顽皮地笑了笑,急匆匆地跑到走廊上去了。
3
“中村青司啊,我当然记得。在我的朋友当中,他是屈指可数的怪人哪。”神代舜之介大声地说着,眼睛眯成缝,沉浸在回忆中。“当我还是副教授的时候,曾经教过中村君。他是个优秀的学生。专业教授极力推荐他读研究生,他本人也有这样的愿望——但是在四年级的时候,他的父亲突然死了。无奈之下,他回了故乡。”
江南放心了,看来这个老人还有不错的记忆力。鹿谷坐在他旁边,继续发问道:“当时,您教什么课呀?”
“近代建筑史。这不是他的专业,但是我们性情相投,他经常跑到我的研究室来玩。他还来过我家几次呢。”
“青司——中村君还到过这里?原来如此。”鹿谷感慨万千地环视着房间。
“你知道一个叫朱利安·尼克罗蒂的建筑家吗?”神代老人将烟草塞进白色海泡石的烟斗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鹿谷歪着头:“这个嘛……”
“他是本世纪前半叶的意大利建筑家,在日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以前就对他很感兴趣,查阅了大量资料,写了一些论文。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响,中村君也对他相当感兴趣。”
“尼克罗蒂是一个怎样的建筑家?”
“要是细说,话可就长了。简单地说,他是一个非常愤世嫉俗的人。”
“愤世嫉俗?”
“我说得可能夸张了点。”神代教授顿了一下,慢慢地,给烟斗点上火。“至少他非常讨厌当时正在兴起的近代主义建筑,这是没错的。近代主义建筑是以所谓的合理主义为基础的,是当时建筑界的主流。尼克罗蒂非常讨厌这个主流,不光是建筑,他还讨厌不断现代化的社会,进而厌恶起自己来,觉得自己也卷入到了那样的社会当中。”
“这样啊。”
“这些只不过是像我这样的研究者主观解释出来的,说不定他本人并不曾那样想过。在我看来,他的工作也许就是孩童时期搭积木游戏的延续。”说完,老人独自窃笑,而鹿谷却满脸严肃地探出身子。
“他建造了什么样的建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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