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收尸白骨塔 (第4/5页)
就在刚才,距离火神庙不远的老龙头火车站出了一桩怪事。说起天津卫的老龙头火车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清朝末年庚子大劫,义和团曾在此大战沙俄军队,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据上岁数的老辈人说:义和团按阴阳八卦设坛口,按“天地门”排兵布阵,上应三十六天罡,下应七十二地煞。义和团在天津大仗小仗打了一百单八仗,头一仗就在老龙头,旗开得胜,最后一仗打在挂甲寺,全军覆没。老龙头这一仗的阵法应在“开”字上,是天罡主阵,参战的又是“乾”字团,因此出师大捷一顺百顺,杀得俄军晕头转向。挂甲寺的阵法应在“合”字上,是地煞主阵,领兵的义和团大师兄孙国瑞是属龙的,主水,水克火,木克土。一来五行相克,二来犯了“挂甲寺”这地名,甲都挂上了还怎么打仗,所以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
老龙头一带在庚子大劫中完全毁于战火,到后来几经重建,才有了如今的火车站。站前挺热闹,过往的旅客进进出出,说出话来南腔北调,什么打扮的也不奇怪,人多的地方就好做生意,因此这一带做买的做卖的、推车的挑担的络绎不绝。为了争地盘抢买卖,打架的天天都有,地面儿复杂、治安混乱,行帮各派的势力犬牙交错。有的是偷抢拐骗、瞪眼讹人的地痞无赖。当地将拉洋车称为“拉胶皮的”,就连在火车站前拉胶皮的也没善茬儿,聚在一起欺行霸市,一个个黑绸灯笼裤,脚底下趿拉洒鞋,光膀子穿号坎儿,歪戴帽子斜瞪眼,专宰外地旅客,钱要得多不说,还不给送到地方,跟你要两块钱,带你过一条马路,转给另外的胶皮五毛钱,让他们去送,自己白落一块五,敢多说半个字,张嘴就骂、举手就打,谁也惹不起,这就叫“一个山头一只虎,恶龙难斗地头蛇”。车站后边的货运站,是各大脚行干活的地方,相对比较偏僻,但是脚行和脚行之间也经常有争斗,争脚行可不是小打小闹,卖苦大力的为了抢饭碗,往往会打出人命。因此老龙头火车站的警察比别处多上十倍,天津城一般的警察所,顶多有十几二十个巡警轮值,老龙头警察所不下两百人,巡官叫陆大森,麾下两个副手,分成三班弹压地面儿,就这样也管不过来。
今天前半夜,铁道上巡夜的跑到老龙头警察所报官,说在铁轨上发现一口大棺材。巡官老陆急忙带人过去,见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横卧于铁轨之上,棺材一端高高翘起,四周挂了泥土,还潮乎着呢,可能刚从坟里掏出来。棺板虽未腐朽,但从样式上看,应当是前朝的东西,而且十分厚重,并非常见的薄皮匣子。老龙头火车站后边很荒凉,上百年的古坟不少,估计是贼人偷棺盗宝,遇上巡夜的扔在这儿了。先不说里头有没有陪葬,民国年间棺材也值钱,旧棺材刨出来打上一层漆,还可以再往外卖,价格也不低,赶上好木料,那又是一笔邪财,有的棺材铺专收这路东西。另有一个可能,这是脚行的人所为。脚行扛大包卖苦力,平日里“铺着地、盖着天、喝水洗脸用铁锨、睡觉枕着半块砖”,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主儿,为了抢这个饭碗,经常打得你死我活,有时也跟官面儿过不去,在铁轨上扔个死猫死狗死孩子什么的恶心人,以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扔棺材的还是头一回。警察所还得往上报,不过报上去之前必须开棺,看是否有杀人害命的借棺抛尸,查明了情况,填好了单子才可以往上报,当时的制度如此。
巡官老陆是个迷信的人,见了大黑棺材连叫倒霉,一个劲儿地吐唾沫,心里头别扭就不提了,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和手底下人一商量,棺材一直横在铁轨上不成,先抬到火车站警察所再说。在场的巡警都不愿意黑天半夜抬棺材,太晦气了,再者说来,谁知道棺材里的主儿什么脾气?惹上冤魂如何是好?因此你推我让,谁也不肯伸手,只好叫来十几个在脚行卖苦力的脚夫,让他们带着木杠、绳索过来抬棺。脚行的苦大力惹不起警察,顶多在背后使坏,可大半夜的被叫起来抬棺材,搁谁也不愿意,免不了满口怨言百般推脱。当巡警的没多大本事,欺负人可有一套,见这帮脚夫磨蹭了半天不动地方,有个警员上去给了脚夫把头一个大耳刮子:“你还想在这儿混饭吃吗?让你抬棺材是瞧得起你,棺材、棺材,升官发财,你都升官发财了,还你妈不识抬举?”一众脚夫敢怒不敢言,也没有二话了,七个不情八个不愿地动手捆住棺材,搭上三根穿心杠,足蹬肩扛一齐较劲,将棺材抬到老龙头火车站后边的警察所。
打发走脚行的苦力,一众巡警对着棺材发愣,按规矩必须开棺查验,可这黑更半夜的谁敢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出主意去找孙小臭儿,这个贼是吃臭的,整天跟老坟中的死人打交道,让他开棺正合适。当即去了几个巡警,孙小臭儿正在破庙中睡觉,瞧见“呼啦”一下冲进来好几个警察,凶神恶煞一般,还当自己偷坟掘墓犯了案,蹦起来想跑,那能让他跑了吗?平时是不愿意抓他,嫌这个钻坟窟窿的土贼身上晦气,怕脏了手。如果说真想抓他,再长两条腿他也跑不了。有人上去一把扯住了孙小臭儿的脖领子,拎过来不由分说先赏了俩大耳刮子,打得孙小臭儿天旋地转,顺嘴角流血,一下就蒙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巡警跟拎个鸡崽子似的,将孙小臭儿拎回了火车站警察所。
孙小臭儿这一路上不敢吭声,心里头把满天的神佛求了一个遍,到地方才知道是让他干活儿,如同接了一纸九重恩赦,好悬没乐出屁来。此乃官派的差事,他可不敢不听,迈步来至切近,围着棺材绕了三圈儿,得先看明白了才好下家伙儿,不同的棺材有不同的开法。从清朝到民国,棺材的样式可谓五花八门,大体上分为满材、汉材、南洋材等种类,眼前这口大棺材是口汉材。汉材也叫蛮子材,大盖子做成月牙形,两帮呈弧形,厚度不一样,盖五寸、帮四寸、底三寸,这叫三四五的材,简称三五材;盖六寸、帮五寸、底四寸,这叫四五六材,简称四六材;比三五材稍微大一些,但是又不足四六的材,这叫三五放大样;大于四六材的称为四六放大样。老龙头警察所里的这口大棺材用料不是顶级的,可也没凑合,四六放大样的黄柏木。民间有谚“一辈子不抽烟,省口柏木棺”。这种材料不便宜,搁在那会儿来说,怎么也得三百多块现大洋。除了用料和薄厚以外,汉材还讲究装饰,表皮刷上黑色的退光漆,请来描金匠往棺材上画图案,这口大黑棺材上的图案年深日久已经褪了色,轮廓还依稀可辨。大盖头上画着福禄寿三星,两帮的头上左面画金童持幡,右面画玉女提炉,棺材中心画上一个圆形的“寿”字,围绕着五只蝙蝠,这叫五福捧寿。孙小臭儿用手敲了敲棺板,抬头告诉巡官老陆,棺材里装的是个女的。院子里的一众警察心知孙小臭儿并非信口开河,他干别的不成,就这个看得准,因为干吃臭这个行当的贼人,成天和棺材打交道,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隔皮断瓤”,不必开棺就瞧得出里边是个女子!
怎么个“隔皮断瓤”呢?孙小臭儿用手一敲,听出这口棺材左右两帮的声响不一样,他就知道棺中是个女子了。因为汉材的棺盖上有三个银锭似的销眼儿,倘若装殓的是男子,左边一个,右边两个,装殓女子的正相反,左边两个,右边一个,男左女右,取其单数。入殓加盖之后,将堵销眼儿的木塞子塞上,会留下多半截露在棺材盖上,到了辞灵的时候,由杠房的人将这个木塞子给钉进去,这也有个行话叫“下销”。下完销以后,还得钉上一根寿钉,位置也是男左女右,三寸长的铜帽大钉子,下边垫上两枚魇钱,其实就是铜钱,但是得叫成魇钱。棺材铺事先已在大盖上钻出了二寸深的一个孔,钉子下去外边留一寸,辞灵之时,再由孝子贤孙用榔头钉三下,不用使多大劲儿,比画这么几下就行,一边钉一边还得喊着棺材里的人躲钉,以免将三魂七魄钉住,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走完了一系列的过场,最后再让杠房的人钉死寿钉,因此说男女有别,棺材两帮的钉子和木销不同,发出的声响也不一样,当巡警的不懂这些门道,就算知道也听不出来,孙小臭儿却一看一个准。
孙小臭儿听清楚看明白了,让四个巡警一人一个角拽开一大块布单子,撑起来当成临时的顶棚,以免棺材中的死尸冲撞三光,其余的巡警在旁边提灯照明。孙小臭儿开棺也得用家伙,找来一根撬棍,累得顺脖子汗流,好不容易撬开了棺盖,抻脖子瞪眼刚要往里头看,怎知死尸“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棺材中是一具女尸,全身前朝装裹,脸上涂抹了腮红,双手交叉,怀抱一个如意,两只小脚上穿了一双莲花底的绣鞋,直愣愣坐在棺材中。死了多年的前朝女尸,纵然形貌尚存,那也和活人不一样。当差的警察见惯了行凶杀人,可谁也没见过死人会动,深更半夜的,起尸又非常突然,周围这十来个巡警,包括巡官老陆在内,都吓得蹦起多高,脸都绿了,遮挡三光的布也撒了手,一阵风刮过去,将那块破布吹到了一旁。天上一轮明月照将下来,坐在棺材中的女尸睁开了眼!
6.
孙小臭儿也吓了一大跳,一连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相传过去的棺材底下有撑子,是块可以活动的木板,用一根木棒和棺盖连在一起,倘若有盗墓吃臭的打开棺盖,就会撑起死人身下的木板,让死人突然“坐”起来,以此将贼人吓退。孙小臭儿往后一退,借月光看出棺中女尸身后有撑板,可没想到女尸睁开眼了,从两个黑窟窿中淌下又黑又黏的血泪,一股子恶臭弥漫开来,直撞人脑门子。孙小臭儿以为尸变了,那他倒不怕,掏坟吃臭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死尸没见过?相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欺负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负的只有死人。此时正好在众巡警面前卖弄胆识,口中高声叫骂,纵身蹦在半空,抡起撬棍狠狠往下一砸,这一下正打在女尸头顶上,只听一声闷响,撑板塌了下去,死人顺势倒入棺材。
周围的巡警全吓傻了,愣在当场,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孙小臭儿也闪在一旁,等了片刻,见棺中再无异状,他凑过去查看情况,一瞧女尸的头顶已经被撬棍砸瘪了,七窍之中黑血直淌,身边陪葬甚厚,金银珠玉在月影之下闪闪发光,看得他心里直痒痒。无奈这是在警察所,再借孙小臭儿俩胆子也不敢下手,只得咽了咽口水,正想合拢棺盖,却从中蹦出一只全身皆白的蟋蟀来。孙小臭儿恍然大悟,按照以前迷信之说,犯了煞的死人七窍淌血,实则是棺材里头进去东西了,里头的死人才会腐坏,通常以耗子、长虫居多,也不乏刺猬、狐狸之类,没想到这个大棺材中有只白蟋蟀。陪葬的金银玉器拿不得,从女尸身上蹦出来的蟋蟀却不打紧,反正别人也不敢下手去抓,就便宜了孙小臭儿。刘横顺斗虫之事已在天津卫传得人尽皆知,孙小臭儿也听说了,这小子翻尸倒骨向来百无禁忌,纵身跃入棺中,双手扣住蟋蟀,一路小跑来找刘横顺献宝。
孙小臭儿有个贼心眼,寻思与其将宝虫换钱,真不如送给刘横顺,听说刘爷这两天和南路虫斗上了,前前后后输了四十块银元,如若用孙小臭儿的宝虫翻了身,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有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当靠山,谁还敢欺负他孙小臭儿?
刘横顺在二荤铺听孙小臭儿说了来龙去脉,心里头有数了,不过这小子量浅降不住酒,三杯黄汤下肚就在那儿胡吹乱哨,越说越没人话,到后来趴在酒桌上打起了鼾。刘横顺也不能把他扔下,只好让二荤铺老板给孙小臭儿找个睡觉的地方,他付了钱起身出门,怀揣宝虫兴冲冲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掏出铜拉子,借月色反复观瞧,此虫不仅身披异色,还是正经的狮子脸、钩子牙,牙尖往里兜,如同两枚弯钩,又厚又长、内有倒刺,这样的虫最善争斗。刘横顺越看越得意,心说:“这下行了,天让我得此宝虫,斗败金头霸王不在话下!”越想心里越痛快,甩开飞毛腿紧走几步,眼看到家门口了,却从路旁转出一个老道,身穿法衣、脸色青灰,不是旁人,正是早上碰见的那个老道。
老道见到刘横顺,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贫道恭候多时了。”
刘横顺奇道:“这半夜三更,你个走江湖的牛鼻子老道找我做什么?”
老道一摆拂尘,自称是云游道人李子龙,近来在西门外白骨塔挂单,收尸埋骨、广积善德,报完了家门,又问刘横顺今天斗虫的胜败如何。
刘横顺瞥了一眼李老道:“不错,让你蒙对了,我在古路沟抓来的虫王棺材头大将军,不是人家的敌手,又输了一阵。”
李老道说:“古路沟虫王未必不敌南路虫,只是你不信贫道我的话,因此胜之不能。”
刘横顺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拉子往前递了递:“老道,不必故弄玄虚了,你知道这是什么?”
李老道笑了笑:“瞧这意思,您这是得了宝啊?”
刘横顺说:“又让你蒙对了,我之前的两条虫,黑头大老虎称得上是好虫,棺材头大将军称得起虫王,而今我得了一条宝虫——白甲李存孝!”他难掩心中兴奋,越说越是得意,顺口给起了个名号。民间俗传“将不过李、王不过霸”。李存孝乃唐末十三太保之一,力大无穷、骁勇善战,与西楚霸王项羽齐名。
李老道说:“那定是鳌里夺尊的宝虫了,听这名号还和老道我是本家,能否让我开开眼呢?”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