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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东京 (第4/5页)

日本战败后,有十多万人送命,死因各不相同。有的在与苏联军队的战斗中丧生,有的被掳到西伯利亚后丧生,有的因日本政府的全体动员令而丧生,除此之外,还有饥饿、严寒、疾病,以及——自杀。

在我的眼前,应该是一幅美丽的景色,这里有着直径长达三十米的喷水池、苍翠的树木,以及花坛里色彩缤纷的花朵。但听着矶村的话,浮现在眼皮内侧的画面仿佛逐渐遭乌云笼罩。我甚至可以闻到类似铁锈味的血腥臭气。矶村在法庭上做证时,声音一定也跟现在一样痛苦而嘶哑吧。

“我的母亲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只好将我交给中国人扶养。中国有句话说‘棒下出孝子’,意思是教育孩子必须严厉。养父母深信这句话,因此对我相当严格。”

矶村说到这里,突然低声唱道:“追着野兔的那座山——钓着鲫鱼的那条河——”那是一首著名的童谣《故乡》。矶村唱了两句后接着说道:“当初在中国的时候,我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日语,经常唱这些童谣或民谣,但我只能偷偷唱。我的境遇跟阿龙不同,养父母对我一点也不好,因此我不喜欢中国人。”

打日本人的是中国人,救日本人的也是中国人,哥哥经常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但矶村与哥哥不同,对中国人怀恨在心。

矶村继续描述着他的遭遇。他愤然离家出走,成了流浪儿,后又被送进了孤儿院。在孤儿院里,有许多中国孩童都是因父母遭日军杀害才成为孤儿。当时孩童之间流行一种在地上画方格并在里头踢石子的游戏,称为“跳房子”,但矶村根本无法加入他们的游戏,每天不是跟他们打架就是遭受欺凌。那些孩子最常骂矶村的两个字眼,是“东洋鬼”跟“日本鬼子”。

“过了一阵子,另一对中国夫妇领养了我。这对夫妇比一开始的养父母好得多,为了利用他们的善心,我一直装个好孩子。他们供我上高中,毕业后我当上了教师,收入还算不错。”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要回国?”

“那当然,就算活在中国,我的心还是日本人。我满心期待只要能回日本,就不会再有人骂我‘日本鬼子’,从此就能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但是——这个心愿一直无法实现。”矶村的声音中充满着焚烧的怒火,“当时的岸内阁<a id="zw3" href="#zhu3"><sup>[3]</sup></a>走的是亲美、亲台湾路线,引起了中国的不满,后来的长崎国旗事件,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日中友好协会在长崎市的百货公司内举办了一场中国商品展示会,有日本青年强行将会场上悬挂的中国国旗扯了下来。其虽一度遭警察逮捕,但警察事后以“国旗没有损坏,因此不能以器物毁损罪论处”为由将其释放。

我虽然眼睛失明,却可看出眼前的矶村就像一座盖上了盖子的熔铁炉,乍看之下有如粗犷而冰冷的铁块,其实内部熊熊燃烧着红莲烈焰。

“接下来就进入了‘文革’时期。我们这些日本遗孤,也背负了祖国的罪名。在‘文革’期间,我被红卫兵吊了起来,他们说我是日本派来的间谍,剃掉我的头发,最后他们剥夺我的教师身份,将我流放到农村。”

“中日恢复邦交,我记得是——”

“一九七二年九月。”矶村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谴责之意,似乎在怪我竟然没办法立刻说出这种重要历史事件的发生之年,“那时我分别寄信给日本的厚生省及北京的日本大使馆,请求协助寻找亲人,他们却不当回事,只回应我‘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无计可施,只好亲自到北京碰碰运气。当时外国人专用的宾馆里,住了许多来到中国的日本义工及记者。宾馆周围聚集了许多日本遗孤,在那寒风彻骨的天气下,我们只能拉紧衣领,搓着手苦苦等待。最后有位亲切的日本义工走出来听我们诉苦,又经过一番波折,才促成了遗孤的访日调查团。”

直到一九八一年,厚生省才终于为此展开了行动。在媒体的舆论压力下,日本政府以公费将这些遗华日侨接至日本,展开了一连串的认亲活动。

“——你终于能回日本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知道法务省对我们做了什么事吗?他们竟然把我们这些遗孤都当成外国人,要求我们提供‘身份担保人’!中国政府官员明明已拍胸脯担保我们都是日本人,日本政府却似乎把中国人都当成了骗子,完全不予相信。不仅如此,日本政府还祭出了《国籍法》第十一条当武器,‘自愿取得外国国籍者,将丧失日本国籍’。但我们可不是自愿取得中国国籍的!”

矶村的声音已不再哽咽,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恨意。我所回应的每一句话,都成了火炉里的燃料。我仿佛看见熔铁炉的盖子弹起,一条鲜红色的火焰之蛇从中喷射而出,想要将我烧成灰烬。

“日本政府基于国家政策而将人民送往中国东北,最后却对遗留在那里的孩子们置之不理,竟然还有脸说我们是自愿留在中国的!我们明明是日本人,想要回国却遭到重重刁难!如果在日本没有找到亲人,或是虽然找到亲人但对方不愿成为‘身份担保人’,我们就都会被遣返回中国!”

矶村说得口沫横飞,我完全没有加以制止。虽然我知道继续听下去很可能会产生不想再追究哥哥的来历的想法,但我还是不肯放弃。因为我心中抱着一丝期待,毕竟矶村是真正的遗孤,从他的话中或许能听出一些玄机。如果哥哥是假货,他在东北的那些回忆都是胡诌或是听来的,那就很可能会与矶村的描述有些矛盾。

“我参加了访日调查团,在代代木的会场里听见有人喊着‘铁平’,沉淀在内心深处将近四十年的记忆重新浮上心头。那是我的日本名字。我终于与母亲重逢了,身旁每个遗孤同伴都在向我道贺。”

“——矶村先生,我现在明白你想要控告政府的心情了。”

“不,日本政府总共抛弃了遗孤四次,我刚刚只说了其中三次而已。战败时抛弃一次,中日断交时抛弃一次,重新建交时抛弃一次——我们好不容易回国了,却又被抛弃了一次。”

“回国之后吗?”

“没错,我们这些遗孤无法说流利的日语,对日本生活也难以适应,日本政府却没有提供任何支持。我们就像被扔进了大海的正中央,身上连救生衣也没有。少得可怜的清寒补助金,根本无法让我们过正常的生活。在政府的严格监视下,我们只能假装自己会游泳——这种痛苦你能体会吗?”矶村的粗重呼吸声,宛如在恫吓一般,“现在还有许多愚昧无知之徒,把遗孤当成外国人。这种人若不减少,隔阂就不会消失。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也是堂堂正正的日本人。”

矶村接着又说明,他在中国担任过教职,回到日本后却只能领到每个月两万日元左右的年金。一九九四年后虽然通过了援助遗孤的法律,但遗孤们若要申请每个月六万六千日元的国民年金,得先缴纳保险费免除期间没有缴纳的每月六千日元的保险费<a id="zw4" href="#zhu4"><sup>[4]</sup></a>。

“我们遭到这种对待,当初抛下开拓团自行逃走的退伍军人却能支取高额退役俸禄——真是混账!而且我若与儿子同住,就无法继续支取清寒补助金,因此我就算身上有再多病痛,也无法叫儿子来照顾我。这样的制度完全拆散了我的家庭。不仅如此,我若选择支取那少得可怜的年金,清寒补助金的金额就会遭到削减。”

现在的日本社会,就像一条高速公路,每个人都狂踩油门往前冲,生怕在奔流中落后他人。像我们这种故障的“二手车”,根本跟不上这样的速度。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这些遗孤身上;当初在中国的生活,已让他们的“轮胎”严重磨损,“引擎”也已老化,如今只能不知所措地徘徊在日本的道路上。

“——矶村先生,这么说来,你恨着日本?”

“当初刚提起诉讼的时候,社工常说我‘生活挺好的’。”矶村在模仿时,口吻充满了讥刺之意,“若我生活好过,我就不会提起诉讼了。我们不是恨着日本,只是想要争取一个能够安心养老的未来生活。”最后这句话说得感慨万千,“村上先生,算我求求你,别把事情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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