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 三 (第5/5页)
当他用力闭上眼睛时,他在客厅前的走廊上所目击的情景缓缓地浮现在脑海里。
傍晚前——大约是下午三点半吧。玄关大厅那里传来了喧嚣声与慌乱的讲话声。江南躺在被褥里,出神地想:出了什么事呢?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很快,从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从玄关大厅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讲话声。或许因为走廊与大厅之间的门开着,故而江南听得更加清晰。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伤得不轻……
——会危及性命吗?
——好了,还是先抬到房间吧。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空着。
说话声越来越近。几乎每个人嗓门都很大,似乎发生了紧急事态。
——蛭山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医生。
——他遍体鳞伤,不止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难道出了事故,有伤员吗?
江南爬起身来,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向外望去。当时,说话者正准备穿过走廊。
有两个抬着担架的男子。江南对其中一名男子有点印象,上午来过客厅的那些人里就有他。身穿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担架旁,那是人称“野口”的医生。而担架上躺着的是——
一个身上盖着毛毯,脸扭向江南这边的男人。当江南看见他那满是血污和泥巴的丑陋面容时,因受到强烈刺激而变得浑身僵硬。
毫无疑问,那人身负重伤,头上缠着代替绷带的毛巾。他双眼紧闭,眼睑沾满污血。舌头从嘴角无力垂下,犹如腐烂的肉片一般……
江南直觉地感到那人已是奄奄一息。看来真的发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变成这样……
江南张大嘴巴,想喊些什么。但他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喊些什么。
就在那时,那伤员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身体咳嗽起来。
“你不要紧吧?”
紧跟在担架后面的男子——浦登玄儿问道。
让人揪心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从伤员的嘴中冒出血泡,野口医生赶忙用手帕帮伤员擦去嘴角的血污。那人发出微弱的呼吸,被天空中传来的沉闷雷声覆盖。
“……啊。”
江南发出呻吟。他依旧无法顺畅地说出口。
“……啊……呜……”
那人已是风中之烛。所以,才会如此痛苦。所以,也会如此痛苦。
很快,那怪人止住咳嗽。他的眼睛似乎微微睁开了一道缝。江南觉得那人的无力眼神与自己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那已经复苏的记忆片断——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面容、她的表情与之重叠在一起。
虚弱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混的发音……啊……妈妈(……妈妈)。那时,在那个病房里,我……
“好了,你——江南君,你还是在里面休息吧。”
浦登玄儿在我身旁说道。
“出了点事故而已。昨天你还真是走运。”
还真是发生事故了——江南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他慢慢退回房间,一屁股坐在被褥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事故”这个词。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场景——没错,就是那个。
……冲进森林里的黑色轿车,破碎的玻璃,飞溅的鲜血,撞瘪的发动机罩,左手上的刺痛……以及,我……
突然——
江南预感到现在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这种意识,似乎要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赶忙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下,黑色天花板仍旧依稀可见。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与自己的呼吸外,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身处这个房间时偶尔会听到的那个不明来历的声音,此刻也听不到。
江南把手掌放在额头上,枕在枕头上,慢慢地摇摇头。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暗黑馆?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和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么关联吗?
……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江南觉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饭依旧是那位叫作忍的用人送来的。当时,江南用身体比画着,让她带自己上厕所。进入那个叫作南馆的建筑后,沿着左侧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弯,便是厕所。忍告诉他,东馆最里面也有厕所,但那是来客用的,所以尽量使用南馆的这个厕所。
此后,夜越来越深,江南没有任何目的,从客厅里溜出来。
他朝与南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左拐后又走了一阵儿,便看到一条类似隧道的走廊。那条走廊一直延伸到一个与东馆风格非常不同的建筑中。从方位上考虑,那里恐怕就是被叫作北馆的地方。
江南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北馆之内,所以一切对他而言,自然都很陌生。
这里有放置大量书籍的房间,有摆放钢琴的房间,还有摆放台球桌的房间;有相当宽敞的大厅,以及散落着绘具及尚未完成的画作的工作室。江南也去二楼看了看,那里还有许多自己未曾去过的房间。
江南又回到一楼,继续在昏暗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他被玄儿叫住了。
“怎么了?你在那里做什么?”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责备江南。江南无法发声作答,不知所措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看起来你的身体正在逐渐康复呀?”玄儿似乎是这么说的,“但最好不要随意在宅子里闲逛——你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摇摇头,算是回答。
那个叫“中也先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儿身边,眼神游离地看着自己。他一语不发,但脸色难看。或许是喝醉了,他被玄儿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江南独自回到客厅。中途,他找到了东馆的洗手间,上个厕所,顺便洗洗脸。此时,他心惊胆战地看向洗脸池上方的镜子——
这就是(这就是……)我的脸吗?那是他最初的真实想法。神色虚弱,目光哀怨。这就是我的脸吗?似曾熟识的(……无法不陷入强烈的混乱之中)这张脸却俨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脸……
玄儿让他好好休息。江南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听话地钻进被窝。但自试图入睡起,不知道过了过久,他依旧毫无睡意。
江南再次闭上双眼。
那紧贴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压瘪的球体,然后慢慢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片断混杂、融合于其表面。当旋转速度到达顶点时,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伸手过去,被猛地弹开,再次伸手过去,则几乎被吸卷进去。某些东西在启动。某些东西在损坏。某些东西在那里相连。某些东西在那里飞奔。某些东西……什么东西?什么情况……不知道。动机不详。辨认困难。无法驾驭……是担架上的伤员的……是冲进森林,受损严重的黑车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她的可恶的……
江南再次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黑色的天花板,传入耳畔的依然是呼啸的风声。暴雨,狂风,以及雷鸣——啊,对了(……那一日亦是如此)!那一日,那个时候,亦是如此(亦是如此……)。
更加强烈的雷鸣,令这个昏暗房间里的潮湿空气微微颤动。
江南第三次闭上双眼。几道泪水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流淌下去。“视点”似乎被这眼泪冲刷一般,沉入当晚那无尽的冰冷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