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无意之意 (第5/5页)
玄儿亦用力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样的凶杀毫无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
“那么——”
玄儿紧接着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考虑的呢?”
“这个嘛——”
我欲言又止,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从何处开始、该如何问”。我想问的事情、该问的事情堆积如山,但在这种情况下最应先问的就是……
“那么,中也君……”正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玄儿开口说道,“要不然我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行吗?”
“啊……好的。”
“凶手为什么要杀死迟早都要丧命的蛭山先生呢?”
玄儿再一次用明了的语言提出这起凶案中最大的谜团。然后,他又点起一根烟继续说道:
“看起来是毫无意义的杀人。但也许这‘意义’就存在于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之中。”
没错。这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在这里发生的凶案毫无意义。我也不愿意那样认为。也许于某处存在着什么样的目的才对。不,是应该如此才对。所以……
“如果单独列出可能性的话,就会出现许多可能性。例如,让我想想看,比如凶手对蛭山恨之入骨,恨到即便杀死他也不解气的地步。或者,凶手不愿蛭山就那么受伤而死,想要亲手结束掉蛭山的性命。或者凶手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和蛭山身负重伤没有任何关系,凶手就是想勒死他而动手——你觉得呢?”
听到玄儿的问话,我立刻摇摇头,说道:
“那怎么可能?我觉得凶手应该有某种目的。”
“没错,我也那么认为。我也觉得应该有意义。”
玄儿微笑起来,那笑容颇有含义。
“某人对蛭山先生恨之入骨,那份恨意令他不管不顾地杀死了蛭山。或者某个疯子没有任何动机杀死了蛭山。但我总觉得这些推测和这起凶案的情况不吻合。凶手为了避开被忍太太发现的危险,利用暗门出入现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非常冷静且慎重的行动,与以上的推测并不吻合。”
“赞同。”
“那么,真正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凶手为何非杀死蛭山不可?——我想到一个非常合乎逻辑的答案。”
当玄儿被他自己喷散的紫烟所萦绕的那一瞬间,他那苍白的脸好似毫无血色的能面一般。
“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杀死奄奄一息的人。尽管如此,凶手却动了手杀了人。也就是说,凶手可能不知道蛭山快要死了。”
听到他的分析,我不禁“啊”了一声。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但这或许真的是“合乎逻辑的答案”。
“凶手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并被抬进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但是,凶手并不知道蛭山受伤严重,严重到可能活不到第二天早晨。所以,他才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杀死蛭山。至于动机,我们还不知道。”
——我觉得机会难得。
美鸟与美鱼刚才这样陈述过她们的看法。
——趁蛭山虚弱之际杀死他。
但是,当时她们作为嫌疑人列举出来的忍完全知道蛭山的受伤程度。她应该知道就算什么都不做,蛭山也离死不远了。
那对双胞胎还列举出一个嫌疑犯,就是浦登清——他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身负重伤”,但那名少年可能不知道那是“濒死重伤”。另外就是……对,美鸟与美鱼那对双胞胎也……
当我说到“就算放置不管,他也会因为伤势严重而死”的时候,她们是这样回答的——“要是死不了不就糟了嘛”。
“那么,有哪些人知道蛭山最多活到早晨呢?”
玄儿继续推论着,稍稍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征顺姨父、鹤子太太、你和我,以及我爸柳士郎。以上几人肯定知道。因为这些人都亲耳听到了野口医生的判断。忍太太也说过她当时虽然不在场,但后来鹤子太太告诉她蛭山的情况了。
“那么,其他人又如何呢?宍户和野口医生、征顺姨父一起,将蛭山从事故现场抬到房间。他近距离亲眼看到到伤者的情形,肯定不难看出蛭山已经危在旦夕了。说到‘亲眼看到’,在东馆的走廊上,那名叫江南的年轻人也亲眼看到到蛭山的惨状。至于他是如何判断的,那就不得而知了。还有就是……”
“我记得昨晚自己曾对伊佐夫说过事情的大致经过。当时,我还告诉他蛭山似乎没救了。”
“是吗?”
玄儿点点头,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已经变短的香烟。
“剩下的就是美惟姨妈、望和姨妈、美鸟与美鱼、阿清、慎太、鬼丸老以及茅子表舅妈。现在,在这个宅子里,‘有可能不知情’的就是这八个人。”
“但也有可能从其他人那里听说。”
“是的。但是,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逐个确认他们是否知道蛭山危在旦夕的事情了。因为凶手肯定会撒谎说知道。”
9
“——以上就是我目前的想法。中也君,那你呢?看你的反应,你的想法似乎和我并不完全一致呢。”
玄儿问道。于是,我从摇椅上直起腰,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拿出刚才一直想抽的一根烟。
应该没事了——我无声地在心里默念道。其实这时不一定会觉得好抽,但心神都需要某种镇静效果,所以还是想来一根。我的烟瘾并没有大到“中毒”的地步。
我借用玄儿放在书桌上的打火机点上烟,没有坐回摇椅,而是坐到书架前面的椅子上。我轻轻地将烟灰弹进旁边小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看着玄儿开口说道:
“我的想法嘛,是的,我考虑的和你截然不同。”
“是吗?你的想法是什么?”
“玄儿,我觉得你刚才的想法的确合乎逻辑、简明清晰。我无法坚定地反驳你。但是——”
我苦着脸。舌头泛上烟草的苦味。
“我觉得还有一种解释,与你的解释一样合乎情理。当然,这解释并非方才玄儿你所否定的那种‘最终毫无意义’,而是能将凶手乍一看没有意义的行动显现出适当的‘意义’来。”
“哦?”
玄儿探出身子说道。
“那我一定要聆听高见,福尔摩斯先生。”
“请别拿我开玩笑。”
我一本正经地瞪着玄儿,下定决心说道。
“在我说出这种解释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要向你确认。”
“什么事儿?”
“鬼丸老告诉我,在十八年前的‘达莉亚之夜’这个宅子里发生过凶案。案发现场就在西馆一楼,现在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之中。”
“原来你想问的是那件事啊。”
玄儿显得有点吃惊。
“鬼丸老告诉你的?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昨晚。宴会途中我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走错路,差点儿进了宴会厅正下方的那个房间。当时,帮忙带路的鬼丸老赶到了。”
“原来如此。”
“听说遇害者是浦登玄遥。我还听说当天晚上浦登卓藏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凶手虽然没有被抓住,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我想确认的是真的有这回事儿吗?”
玄儿和刚才一样,将下巴放在交叉的双手上,但是刚才一直盯着我的眼神移到了桌边上。
“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
“不过,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儿了。那时我才九岁。你也非常清楚我丧失了九岁前的记忆。”
“是的。”
“的确发生过那样的案件,而且我也知道是怎样的情况。但这些并不是我记忆中的事情,而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抽了一半的香烟的过滤嘴被我咬得变了形。我将那半截烟放在烟灰缸上。
“我是这么考虑的——蛭山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这令凶手产生了某种恐惧。”
“恐惧?”
“是的。这是我的想象,也许蛭山知道凶手不为人知的秘密。凶手觉得如果蛭山在临死前走漏了风声,那可就糟了。凶手肯定为此心生恐惧,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才——”
“杀人灭口……的吧?”
“没错。”
我有意识地喘口气,接着说下去。
“我很自然而然地想起十八年前的凶案。还是在这个宅子之中,曾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大事件——第一代馆主遇害身亡。无论如何都难免会推测到时隔十八年的这两起凶案之间,说不定会存在某种联系。”
“有道理。”
“于是我才觉得蛭山所掌握的凶手的秘密,也许正是和十八年前的那起案子有着重大关联。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秘密——比如说如果将其大白于天下,那么十八年前那起案子的结论会被推翻之类的隐情……”
“不过呢,中也君。”
玄儿反驳起来。
“就算十八年前的案子里隐藏着什么秘密,那蛭山先生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呢?十六年前,他才开始在宅子里工作。十八年前,他还没来这里,怎么可能知道那起案子中的秘密呢?”
“难道没有他来了以后,才因为某个机会而得知的可能吗?”
“这个嘛,我并不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
玄儿深深地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头斜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大脑中梳理着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白皙的颈,等着他继续发表意见。不久——
“你的想象力可以打满分,但缺乏说服力。”
玄儿对我的想法做出评价。
“缺乏说服力——是吗?”
“你的说法完全可以解释‘凶手为何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的疑问。但是,你将这起案子和十八年前的凶案联系在一起,这就值得商榷了。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怎么说好呢?有点偏离方向了吧。”
“是吗——那么,哦、对了,或许蛭山知道其他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觉得这个宅子里有重大到非要杀人灭口不可的秘密吗?”
玄儿反问道。
“这个宅子里净是秘密,难道不是吗?”
我不由加重了语气。
“至少对于像我这样的外来造访者而言,从未见过如此满是秘密的宅子呢。所以……”
“嗯,或许是这样吧。”
“你不应该不知道。”
我瞪着玄儿说道。
“从前天直到现在,我到底经受了怎样的……”
玄儿安抚般地说着“好啦,我知道”,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书桌旁,腰部抵着桌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稍稍向前探着腰,屏息凝神地看着我说道。
“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所有疑问都会消除。你没必要感到不安。”
“玄儿……”
“没关系的。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得低下了头。就在那时,闪电刺透百叶窗的缝隙明晃晃地穿入屋内。几乎同一时刻,房间里传来很不协调的清脆钟声。
那是房间内的时钟播报下午五点这一时刻的声音。
10
“那么,玄儿。”
我慢慢地抬起头,打破了报时后持续的短暂沉默。
“关于十八年前的凶案——”
利用现在这个机会,至少应该尽可能多地打探一下那起凶案的情况。我如此判断,并给自己打起气来。
“玄儿,那起凶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你了解当时的实际情况吗?”
“遗憾的是我根本不记得那些事情。所以是否是实情,我没有十足的自信。”
玄儿站在书桌旁边,慎重地选择着词句回答。
“我听说了大致的情形。对于当时的一些情况,也有比较具体的了解。”
“也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的。”
我犹豫着是否该立即询问凶手是谁。因为玄儿的表情告诉我,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知道那个凶手是谁,但也没有抓捕他。是吗?”
“没错。结果就是这样。”
“鬼丸老说那个凶手也没有逃走。”
“是的,他也没有逃走。”
“那么,究竟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还是让我重新给你说说那起凶案的具体情况吧。”
玄儿接着说道。
“那起案件发生于十八年前的九月二十四日——‘达莉亚之日’的夜晚。当时居住在此的浦登家族中人有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他的女婿浦登卓藏、柳士郎、美惟、望和与我。玄遥的女儿、卓藏的妻子樱已经过世。征顺姨父当时还没有入赘,所以自然也没有阿清。我爸和美惟姨妈是后来再婚的,所以那时美鸟与美鱼也还没有出生。野口医生和我爸是故友至交,但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出入宅子。”
“用人都有谁呢?”
“当时的用人只剩下鬼丸老一人而已。鹤子太太和宍户先生都是那之后的第二年雇佣的。”
“那个叫诸居静的人呢?”
“当时她应该在宅子里吧。”
“诸居似乎还有个孩子,是吗?”
“你知道得很详细嘛。美鸟她们提供情报给你的?”
“嗯。刚才稍稍透露了一点儿。”
“好像是一个叫忠教的男孩。忠义的忠,教诲的教。不过我也记不得他的长相了。”
玄儿苦笑着耸耸肩。
“后来呢?”
我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当晚按照惯例,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举办‘达莉亚之宴’。此后,发生了凶案。现场就在西馆一楼那间玄遥作为第二书房使用的屋子里。玄遥被人用钝器杀害。同一晚,卓藏在重建前的旧北馆之中,他的卧室里自杀了。听说是上吊自杀的。当时玄遥已有九十二岁高龄,卓藏也五十有八了。”
玄儿淡淡地陈述着。在我的心中,那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两个人的尸体竟然异常逼真地浮现出来。
一位是建造暗黑馆的初代馆主,身为玄儿曾外公的男人;另一位则是玄遥的女婿,身为玄儿外公的男人。一位惨遭杀害,另一位上吊自尽。
“你知道卓藏为什么自杀吗?”
这本来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但玄儿却显得有点惊诧,不知如何回答我。我注意到他这表情的瞬间,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令我混沌迷茫、无法掌握概况的十八年前的凶案是怎么回事了。
“玄儿,莫非……”
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莫非……卓藏就是凶手吗?他杀死玄遥之后,畏罪自杀了……”
同一晚,一人被害,一人自杀。想想看,这推论是最自然最容易联想到的情况。
“我说,玄儿啊,真的是那样吗?”
玄儿抿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口气说道:
“我认为就是那样。”
“凶手没有遭到抓捕,也没有逃走——的确如此。他犯下罪行之后自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啊。总之,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玄儿显得有些郁郁寡欢。这也不难理解。无论具体情况如何,毕竟是自己的外公杀死了自己的曾外公。如此旧事重提,恐怕谁都难以平静。
“十八年前的凶案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玄儿说得支支吾吾的,仿佛牙齿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一般。
“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听说留下了一个不解的谜团。这也是几年前,鬼丸老对我说的。”
“不解的……谜团?”
我不禁直起腰板。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谜团呢?”
“就像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情况。”
玄儿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据说那起凶案发生后不久,在那个成为案发现场的房间里,被认为是凶手的人消失了。”
“消失了?”
“对。一个大活人犹如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是老调重弹,不过确实如此。而亲眼看到那一幕的似乎正是我自己。可惜的是,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件事情了。”
说着,玄儿轻咬着下唇。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我凝视着玄儿低垂头颈的样子,心中不禁吟诵起那首诗——中原中也的《昏睡》的片断来。同时,脑海里亦朦胧地浮现出今春的场景——那时,自己住在玄儿位于白山的寓所里,连自己的名字都回忆不出来。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朦胧之中,这一句也轻轻在耳畔回荡开来。
“玄儿。”我轻声发问,“你为什么会丧失儿时的记忆呢?”
五个月前,我第一次听玄儿提起“记忆丧失”的事情。自此之后,我再没问起这个问题。我知道那肯定是某个事故造成的。他的左手手腕周围,有一块皱巴巴的旧日疤痕。我想那恐怕也是事故中留下的。但是……
“听说那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凶案后,同年冬天发生的事情。”
玄儿看着自己的左腕,声音有点僵硬。
“我不是对你说过好几次旧北馆被毁的事儿嘛。那次火灾——旧北馆的大火灾就发生在那年冬天。以此为契机,之后许多用人被解雇了。宅子里的人也不再种田、饲养牲畜了。这些事情先放在一边——”
玄儿抬起头瞥了我一眼。
“那一次,我身陷大火之中……死过一次。”
虽然“死”这个词令我吃了一惊,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死过一次”或许是“差点儿死掉”的夸张说法,也可能是比喻“丧失记忆”吧?
“死过一次的我……是的,再度复活了。但是当时遭受的惊吓令我失去了之前的全部记忆……”
……五月中旬的那个夜晚。
我回想起在白山寓所附近发生火灾时,眺望着消防车灯与熊熊大火交相辉映的玄儿那冷静得不可思议的表情来。那火焰也令我回想起自身的遥远记忆。
——不行!不能靠近!
那回忆让我心中一阵绞痛。(……燃烧的宅邸,那火焰的颜色突变……)
——危险!快点儿,请后退!
我注视着脸色苍白的玄儿。
我注意到玄儿此时的表情与当时一样,冷静得令人不可思议。
玄儿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只是动了动唇,并未开口。我凝视着玄儿的脸好一会儿,但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觉得至少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要问了。
虽然有些疑问已经消除,但依旧散乱残存着许多“谜团”。而且,还出现了一个犹如侦探小说中场景般的崭新谜团——在十八年前的凶案现场,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近在咫尺的最大谜团,可能就是如今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友人。